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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百合花 ...

  •   很快到了开庭,我没告诉周鱼,一个人从学校请假来了法院。那很长的阶梯下边儿,我犹豫了,抬头,看见上面的徽章,是那么大,挂得那么高,好像在它面前,正义的天平永远不会倾斜,一切罪恶都无所遁形。这还是我第一次来这样正式的地方,感觉只在电视剧出现跟自己一辈子都搭不上边儿的地方就这样出现在自己眼前,里头要审得还是自己爹的案子。挺荒唐的。我很久都没迈出那一步,最后还是转头,往外下台阶,在路边摊摊儿买了个一块钱的三角粑。
      在等那摊主阿姨做的时候,我才注意到旁边就立着一大牌子“法院门口禁止摆摊!”我噗嗤一声笑了,接过热乎的三角粑坐在了门口台阶,慢悠悠啃着。
      不知道是不是证据充足,或者每个案子都限时,没几个小时,里头就出来了人。我抬眼看,是黎树申的司机,还有个律师模样的人。实在不是我刻板印象,那人西装革履拿着个公文包,实在太律师了,和电视剧里一样。
      律师对我微微点头示意:“由于黎先生的认错态度良好,钱也退回来了,另外还检举有功……”
      我瞟他一眼:“别废话了。他判了多久?”
      律师抬了抬眼镜:“十年。”
      十年。好长。那个时候,我已经二十八岁了。一个普通人在那个时候,已经结婚有孩子了。我点点头,转身就走。
      司机在后头喊我:“小黎,照顾好自己!”
      我没回头,摆摆手,继续往前走。走之前,又买了个三角粑,这嬢嬢确实做的挺好吃的。还是那辆经过学校,终点又停在堕井村的公交车。堕井村也依然是那副灰尘扑扑的破败的样子。施工队早在黎树申被抓的那天就停了,只拆了最东边的那几栋老房子,还有小路也拆了一半,稍微有钱的,比如陈皓工作的火锅店老板已经关门到新房子去住了,而那些普通居民只能又回来,他们梦中的房子车子拆迁款一夜之间全飞走了。我想,说不定他们受的打击比我还大,一夜黄粱美梦,现下这些烂摊子,也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能解决。
      就在街道边儿的小广场,围了不少人,吵闹着,有两个拿着大喇叭的穿着红马甲的人,还围了不少居民。
      “听我说啊,听我说……”那穿着红马甲的人扯着嗓子使劲儿喊,肩膀耸着蹭去太阳穴上的汗珠,而下面围着的一群居民众怒难消。
      “你们有没有良心!要我们搬的也是你们,现在工程停了,钱没有,房子也不让住,你是要把我们往死里逼吗!”
      “你们这些当官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要么给钱,要么就爬远点儿!”
      ……
      “大家冷静!”红马甲举着大喇叭,“我是堕井村街道办事处的,现在这里的房子已经是危房了,不允许居住,大家听清楚,这都是要拆迁的房子,很危险,不允许住在这儿!上头说了,新承包的建筑公司马上就来,过不了好久就会继续开工!最后再给大家三天时间搬离,时间到,我们就要采取强制措施!”
      “强制你妈!”一光膀的大爷举着一根扁担就冲到前头,推搡着那大喇叭,“老子跟你们这些人拼了!”
      “诶诶诶,”大喇叭赶紧往后头面包车里钻,边跑还不忘边说,“你干什么……别动手!!”
      三天。三天。我默念着。
      什么凉东西打在脸上,我抬头,才发现是雨。四月的山城,天气更差了,永远雾蒙蒙的天空细雨如线,落在身上,像在缝补着我。但这只会让我潮湿、难干、发霉。
      打开门,周鱼不在,估摸着是去医院了,最近他常常待在医院。我将三角粑丢在桌上,从书包里掏出个电灯泡,屋里那灯实在太昏暗了,晚上看书能把眼睛看瞎。我拉下电闸,站上桌子,伸手将那灯泡拧下来,又将新灯泡拧上。再通电,屋里已经白净明亮很多。我从来没有换过电灯泡,这还是找那家五金店老板,让他给我演示一遍才学会的。
      我坐下来,做一套英语试卷,我将答案将铅笔写上,做完对了答案又全部擦干净,这样还可以给周鱼做。他学校教的英语简单很多,高考的难度也低,这套试卷,他能做及格就很不错。
      在做第三套试卷时,屋外头雨已经下得很大,天也黑了。周鱼还没回来。我打电话过去问,也没人接。想着或许他没伞被困在了公交车站,我就撑着伞去站台等,等他下车,一定得好好笑他一回。但很久,天彻底黑透了,周鱼也没回来,其实前天开始,我就没见过他了。我们都有自己要忙的事情,我得去学校,他也要去学校,还有医院、兼职。我似乎,也好久没见过他回来睡觉了。
      心里那股不好的预感涌现,我拿起手机给周鱼打电话,一次没打通,就打第二次,第三次……很久,对面终于接通,漫长的“嘟”一声后,是环境的嘈杂声和周鱼有点哑的“喂。”
      耳朵比心反应快,一刹那我变得和他的声音一样沉重:“你在哪儿?”
      “医院。”
      “回来吗?下雨了,我在站台接你。”
      “不用接我。我不回来。”
      “医院是不是出事了?”
      “……”
      “周鱼,回答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才传来一声几乎轻不可闻的“嗯”。
      “我来找你。”
      “不用,你明天还要上学。”
      “少废话。等我。”
      我伸手准备拦公交车,又想起今晚或许降温,急匆匆跑回家给周鱼拿了件外套,才跑回站台继续等车。
      夜晚的医院,挺亮堂,比周鱼家里亮。我赶到病房的时候,电视开着,声音不小,几个老头老太太坐在病床上聊着自家儿女,而最角落,周鱼背对着这一切,就坐在他妈旁边,握着她的手,不发一言,眼眶里面全是红血丝,一身烟味,不知抽了多少根。
      “周鱼,”我轻轻喊他,手握住他的肩膀,生怕惊动他和床上的人。
      “你来啦。”他哑着嗓子回答。
      “嗯。”我将那件衣服披在他背上,“今天下了雨,晚上会降温,你多穿点。”
      “好。”
      “你妈怎么样了?”我看向床上那张瘦骨嶙峋的脸,她张着嘴,鼻腔手上上半身布满各种管子,人几乎没什么肉了,皮包着骨头,整个人枯黄,像一朵烂掉了的百合花。
      “我们出去说吧,这里太吵。”
      “好。”
      顺着走廊一直往外走,有个小露台,上面还挂晾着不少病患的衣物。周鱼靠上那台子,从兜里掏出一盒烟,里头还剩下最后一根。我记得前两天见那包烟,还是满的。他手指颤抖着夹出一根,准备放进嘴里,却又停下,瞟了我一眼后,装了回去。
      “她没多久了。”
      “嗯?”
      “前两天,医院给我下了病危通知书。那时候就快不行了。撑到现在,已经很好了。”周鱼没什么表情,只是透出一股很疲惫的劲儿,像是很久没睡觉了,也没什么力气,眼睛通红,整个人往下坠着,像是有人在地下一直用力拽他。
      我想说点什么安慰,他却又嗤笑起来:“不用安慰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都是命,跑不脱。”
      他又问:“你今天去看你爸了?
      我懵了:“你怎么知道?”
      他没说,反问:“他判了多久?”
      “十年。”
      “这么久。”
      “嗯。数罪并罚。”
      他看我,眼神很复杂,有一种奇异的怜悯,轻蔑,还有深不见底的痛苦,“黎白,你说咱俩,是不是都挺命苦的?”
      我点头:“很苦。一般人都没咱俩这么倒霉,这么惨。”
      他笑:“你看过有一档电视节目没,只有本地的电视台才有,每次放都是深更半夜的时间段儿,叫什么《冷暖人生》。我以前很喜欢看,里头演的都是什么杀人放火,什么逼良为娼,我说这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事情,这样苦逼的日子叫我过,我得疯,谁知道还真被我遇上了,但我没疯,我自己都没想到,我还挺能熬的。”
      “其实现在不算是我最难受的日子,我爸刚死那段时间,我才最他妈难受,好好的一个家,爹没了,妹妹没了,钱也没了,欠一屁股债,债主天天追着我,我还要照顾我妈。我要给她按摩,给她收拾,我怕她肌肉萎缩,怕她着凉,怕捂着了她长痱子……我有时候在想,这样活着,她愿不愿意?我觉得现在,就是她给我的答案。黎白,你说是吗?”
      我没法回答。
      周鱼转过身,一步迈上铁凳子,对着夜晚那场雨张开手臂大喊:“这糟日子我他妈过够了!老天爷,你有种就让我跟她一起死!”
      我慌了,一把将他拉下来,推到墙角:“你他妈胡说八道什么呢!这种话是可以随便乱说的吗!”
      周鱼靠住墙顺着坐在了地上,他笑,眼睛却痛苦万分:“开玩笑的,我不会跟她一起死的。我还要过好日子呢,我还要读书,我要考大学,我要挣大钱,给我爸我妹修个最贵的坟。每年清明,我还要给他们烧钱呢,我死了,谁烧啊?”
      我理解他的痛苦,知道痛苦和疯狂只在一线之隔,我也心疼他。我蹲下来,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周鱼,你多久没睡了?困不困?”
      他抬眼看我,委屈一瞬间盈满他的眼眶,他轻轻“嗯”了一声,好委屈,将头靠向我胸口,抱住我,“我真的困了。”
      “那就睡吧。睡一会儿就好了。”我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周鱼,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就像这座城市不会总是下雨,也会有出太阳的那天。我会一直陪着你的,等重新放晴的那天。

      周鱼母亲在两天后还是走了,就像一朵早就烂掉的百合在根系处猛地断裂,头部从花瓶跌落在地。周鱼表现得平静,没有哭一声,没有掉一颗眼泪,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所有后续。等雨停那天,周鱼的家门口搭起了黑色篷子。里头停着棺材,摆着遗照。亲戚朋友们都来吊唁,白天,大家都聚在一起打麻将守灵,晚上就一起跪在蒲团上哭丧,还请了乐队表演,附近的居民都来看,有老人还有小孩。很热闹。
      周鱼跪在最前头,头上系着白色头巾,跪得很直,而我在最后面,悄悄看着他,怕他哭,怕他崩溃,也怕他忍住不肯发泄。
      很久,他都没动,而我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才发现照片里的那张脸是那样温和。
      这个时候,我才恍然大悟。从此以后,周鱼就没有家人了,这个家,只有他一个人了。
      只有一个人的家还算家吗?
      按照他家那边的习俗,去世的人得拉到老家下葬,落叶才算归根。出殡时,辈分最大的那个爷爷大声叮嘱着所有人:“棺材不落地,不然‘落棺又落财’,不许碰不许哭,不然她会走得不安心!”
      于是所有人都没有哭。
      我没有资格再跟着,周鱼却拽着我上车不松手,其他人也没再说什么。
      到了老家,要上山,周鱼就抱着照片,往上爬,来到早就准备好的碑前。等人入了坟,那爷爷又拉住周鱼绕着坟左三圈右三圈,说这样就可以把人骗在这里。他将周鱼抱着的照片倒扣在怀里,指着来时的路:走,别回头,她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她就不会牵挂我们了。
      于是周鱼一步都没有回头。
      仪式很简单,在所有人都吃完饭后,就散去了。最后,只剩下周鱼和我,我们坐在屋门口,院子地上撒着很大一片草木灰。
      我问:“这些是做什么用的?”
      “看她有没有回来过。如果她回来,地上就会有脚印。”
      “你希望她回来吗?”
      他静默,随后摇头:“我希望她早点投胎,去个好人家。别再像这辈子,苦得很。”
      一阵风吹来,周鱼拉住我进屋:“别让她看见我。”
      在屋里,月光洒进来,我看见周鱼的后背,他在床上蜷缩着,抱着一床被子,整个人颤抖着,像是好冷。我走过去,在他旁边躺下,使劲儿搓着他的手,“周鱼,你冷不冷?”
      他不说话,也没转身看我。
      我从后面抱住他:“周鱼,睡觉吧。”
      再然后,一阵细微的抽泣传来,接着是哽咽,声音越来越难以抑制。我轻轻摸着周鱼的头发,周鱼转过身,看我,我这才发现,他早已泪流满脸。他哽咽:“黎白……我没有家人了……我是一个人了……”
      他好难过,眼泪掉落在我的颈窝里,好滚烫。
      “你还有我。”我擦掉他的眼泪,捧住他的脸,抬起下巴在他额头轻轻留下一吻,“周鱼,你还有我,以后我们就是家人。”
      我抱住他,安抚着他。他哭着,哭着,但很快睡着了。我也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里黎树申是个好人,给周鱼家发了拆迁款,也没欠他家钱。毫不知情的我还怕周鱼失去母亲伤心,去找周鱼,他却不认识我,问我是谁。我们那些过去全都没了,但他过上了好日子。
      第二天我醒来,床边空了,我正找人,周鱼就拎着一包子一豆浆进了门,他说:“给你带了早饭。”
      我有些发愣,周鱼也盯着我:“傻坐着干嘛?起来刷牙洗脸吃饭。”
      我起床,去洗脸。周鱼将大门敞开,外头的阳光就照了进来,将内里照得亮堂。我将洗脸帕挂好,往门口走,才发现外头那些草木灰都不见了。
      我问:“那些东西呢?”
      周鱼说:“都扫了,留着没用。”他张开手,享受着阳光,“日子嘛,得往前看。”
      他说得好,可我还是为他走出悲伤的速度惊奇。就好像昨夜不是他。或许他根本就是自欺欺人,但我已经觉得无所谓,他只要不消沉就好。时间过去,就真的会过去。
      周鱼看穿了我的心思,说:“我不是那种软弱的人。我总觉得,以后会更好,我会走下去的。别担心我。”
      嗯,走下去吧,周鱼,无所畏惧地。不要再为成长付出任何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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