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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 4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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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廖兴带着花舌子、秦河、涂狗儿等人下山交接赎金,许明意也在其列。原本天气太热,已是八月份了,一整个月滴雨未下,酷热难耐,山上还凉快些,秦河本想让许明意待在山上。可他和曹家兄弟发生争端,曹家兄弟睚眦必报,秦河不放心他一个人留在山上,索性就让他陪自己一起下山了。
交接完赎金,他们便去了梓阳县,那是遂阳以西的一个小县城。廖兴和秦河此次下山是有任务在身,秦河隐晦地和许明意透露是去见梓阳县衙的人,许明意略略一想就知道他们是去做什么的,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这本就是个黑白不分,魑魅魍魉横行的世道。许明意并未同行,而是留在了县内的一处据点里休息,他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近黄昏了,和据点里的响马交代了一声,便走了出去。
梓阳县虽不大,可因着在要道上,倒是有几分热闹。盛夏里天黑得晚,日头虽已西斜,却依旧热得人发燥,汗湿的衣服贴着皮肉,让人浑身都不舒服。许明意咬着路边随手买来的烤饼,目光掠过街边的人,不是他多心,是真的多了许多衣衫褴褛的流民。仔细想想,这也并不意外,民国初立的歌舞升平只浮在四九城的达官显贵里,繁华之外,军阀混战,苛捐杂税,处处都是人间炼狱。
老天好似存了心要断人生路,人祸不管又降天灾,也不知是要将人磋磨到哪个地步。
路边有个孩子,跪在许明意脚边,说:“哥哥行行好吧,我娘要饿死了。”
许明意脚下顿了顿,看着那个灰头土脸的小孩儿,将手中不曾吃过的一个饼丢给了他,小孩儿感激涕零,紧紧攥着那个烤饼,连连磕头,说:“谢谢哥哥,您真是大好人,佛祖会保佑您的。”
许明意看着他跌跌撞撞地奔向街边阴凉处,心想,好人,保佑……佛祖会保佑他吗,不会的,若论善恶,他会下十八层地狱的。何况要真有佛祖保佑,这个世道怎么会让人活得这样艰难?许明意这些时日总做梦,不是梦见回了津门许家,就是在四九城张家时,那个被裹在锦衣华服里的张家大少奶奶。他在家中有一方书桌,书桌用了有些年头了,留下斑驳划痕,他坐在书桌旁,烛火照亮了一方小小的囚笼,眼前是堆叠如山的书卷。许明意曾妄图想借着这些东西让他爹正眼相看,想证明自己,可任他如何作为都无法改变他们眼中的厌憎轻视。
许明意好似成了一眼即将干涸的泉,少年时的自己,红妆的张家大少奶奶,两张相似的脸,在一片黑暗之中慢慢皴裂消逝。转瞬黑暗中又出现了另一间屋子,那是平顶寨中的秧子房,吊着的肉票,血肉模糊的躯体,一双双畏惧憎恨的眼睛,他们在无声地咒骂他。
许明意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惊醒时会控制不住地往秦河怀里钻,夹着他的腰,借着汹涌的情欲将自己淹没。有那么一瞬间,许明意甚至想,他还不如死在被抓上平顶寨的那天,没有说出那句他识字。偏他又不甘心,他不想死。许明意隐隐有种感觉,在响马寨中待的时间越长,他会真的变成一个残忍的响马,就像当初在四九城张家,他活得越来越像许九娘。今日比那时还要可怕。在寨中,他可以尽情地放纵自己,财、色、暴虐、赌博、大烟所有一切都是正常的。对他人施暴让他哭嚎求饶正常,□□虐待更是家常便饭,打死人也无关紧要……
放纵远比克制更能腐蚀人。
许明意清晰地能觉察到,在处置山上的这些人票时他越来越匮乏耐心,分明有更简单更快的方式,诸如钉穿他们的手掌脚掌绝了他们逃跑的心思,“鸭子凫水”、火边熬鹰……这些手段在秧子房里都再寻常不过,何必守着那点无谓的善心,小心翼翼,他已经走在不归路上了。没有人会感激他,来日若是不幸被捉住,枪毙时只怕人人拊掌。
可许明意不想这样做。
此间种种复杂心绪他并没有对秦河说,当初是他选择的留下,这是他的选择。就算告诉秦河,秦河又能做什么,不过是徒添无谓的烦扰罢了。
县城没有宵禁,秦河不在,许明意也不想回据点,他在饭馆的临窗边就着热闹的人声慢吞吞地吃了一顿尚算合口的饭菜,喝了半壶酒,心情变得平静了下来。他并不是一个喜欢回头看的人,也无路可回头,多想无益。许明意走出饭馆时,却见街道上匆匆地跑过一列人,看装扮是县内的民团兵丁,匪都避着兵,许明意低头侧身藏入暗处看着他们远去,思索片刻,还是没有在外多留,直接朝据点走去。没想到,还没走到据点,路过一个巷子时,许明意先闻到了血腥气。
久在秧子房,许明意对血腥味越发敏锐,他将买给秦河的点心塞入衣襟内,摸上了腰间藏着的枪。他放轻脚步,小心地往里走,突然后背发凉,只觉一道厉风裹挟着血腥气抹向他的脖子,许明意仓促避开,咣当一声,却是他手中的匕首和对方的兵刃撞在一起。黑暗中藏身的这人显然是个好手,身手凌厉,出刀果决,压迫得许明意几乎没有拔枪的机会。
二人焦灼地在暗处对了十余招,对方手中的刀刃稍长,抵住匕首兵刃狠狠刺向许明意,许明意果断松了匕首,借着身形瘦削敏捷地滑出对方的攻击范围,将要拔枪的瞬间,月光也越过了墙头,映亮了对方的眉眼。许明意手中微顿,那把双刃军刺也抵在了他脖子上,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沙哑的声音,“别动。”
许明意没有再动,二人胸膛微微起伏,他闻到了身边传来的越发浓郁的血腥气,开口低声道:“阁下放心,我不喊不叫,也没有恶意。”
一旁的男人没有说话,目光落在许明意的脸上,他垂下眼,一只手握着军刺,一手要去摸许明意的腰。许明意岂能随他意,变故只在一瞬间,许明意抢先一步握住了枪,对方的军刺也在他肩上划了过去。
咔哒一声,枪口对准了黑暗中的高大男人,许明意盯着那张脸,说:“别动。”
对方没有想到许明意如此果断机敏,他神情莫测地看着许明意,手中的军刺垂落着,嫣红的血水滴答滴在地上。许明意肩膀痛得厉害,却丝毫不敢放松心神,他紧紧盯着面前的人,虽然拔了枪,可许明意并没有开枪。
一来外面都是民团的兵丁,枪声一响,势必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二来面前的人,许明意见过。
看来今晚突然有大批民团上街搜寻,大概就是冲这人来的。
驻虞城的大军阀,阎玉山阎督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