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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 4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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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明意没想到会在这么个小县城再次见到阎玉山。他只去年在四九城里见过阎玉山两回,一次在大街上,一次是在李公馆的宴会里。此刻的阎玉山面色苍白,狼狈落魄,不复当日一身军装,众星捧月的风光模样,可阎玉山那张脸,那份气度让人见之难忘,这才让许明意一眼就认出了他。
谁敢对阎玉山出手?
许明意想起梓阳县正位于虞城和临阳交接地段,是虞城的边界县,临阳驻扎着另一个军阀,叫张易。去年阎玉山自四九城匆匆折返虞城,他就听闻和张易有关,后来落草为寇,也曾听过几耳朵,道是阎玉山和张易两方军阀互相不对付,时有摩擦。梓阳县也算虞城归属,许明意见今日那些民团气势汹汹,分明来者不善,再联系眼下阎玉山负伤避人的样子,看来是出内贼了。
这些念头在许明意脑海中翻涌,捋清却不过一瞬,他看着眼前被他拿枪指着的阎玉山,顿时觉得有些牙疼。依他如今的身份,避着这些军阀都来不及,更掺和不起,也不想掺和他们之间的纷争——放了他,阎玉山已经见过他的脸,何况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的枪拿开,阎玉山手中的军刺会毫不犹豫地割断他的喉咙。
杀了他呢?许明意汗湿的掌心攥紧了手中的枪。
二人对峙,谁都没有说话。
阎玉山波澜不惊地盯着面前的青年,即便被枪指着,他也没有丝毫慌乱,只是在思索着如何能不惊动巷外的民团夺枪杀人。突然,他听见面前的人轻声地问了句,“阎督军?”
“是阎玉山阎督军吗?”
阎玉山微微眯起眼睛:“你认得我?”
指着他的枪口受惊一般移开了,面前的青年露出一个无措又有点儿意外的神情,“当真是您?真对不住,我一时没有认出您。”
阎玉山看着那把移开的手枪,对方身上强烈的攻击性敛得一干二净,竟有几分年轻人的羞赧,他道:“您没有见过我,我见过您,就在去年十月份的京城,交通部李怀梁李司长的宴会上。”
十月份,四九城,李公馆的宴会。
阎玉山听他说得如此详实,慢慢道:“去年李怀梁的确邀我去他府上赴宴。”
许明意笑了一下,道:“那日家中长辈带我去李公馆见见世面,有幸远远地见过您一面。”
“哦?”阎玉山道,“你家长辈是?”
许明意说到此处,有几分难为情,道:“四九城内望族如云,许家不过是一个再小不过的家族,实在不值一提。”
“阎督军,您好像……受了伤,不知我能帮您做些什么?”
阎玉山琢磨着“许家”二字,他看着许明意那双分外真诚的眼睛,意外的,面前的青年生了副清俊秀逸的好皮囊,眼尾下垂,拘谨的样子,看起来分外无害,半点都看不出片刻前拔枪的果断,阎玉山说:“你要帮我?”
“能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许明意抿着嘴唇,小声道:“我曾听闻过您的许多事迹,前些日子随族中长辈行商过虞城,见虞城百姓安乐,商道太平,心中更是十分仰慕督军。”
许明意看着阎玉山,眼睛亮晶晶的,好似当真心中万分崇敬他似的,还有点儿愿意为他赴汤蹈火的激动。半晌,阎玉山肩膀抵上巷子的墙壁,身体掩入暗处,他淡淡道:“你可知要杀我的是什么人?你帮了我,说不定会给你们带来杀身之祸。”
许明意愣了下,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阎玉山抬起眼睛,打量着许明意,突然,巷外隐约传来几声狗吠,夹杂着纷乱的脚步声。许明意只觉手臂一紧,阎玉山已经将他拉入了暗处,这一下拉得迅速,许明意整个人都撞在阎玉山身上,手下意识地按在了枪上。
这一拉一撞扯动了肩上的新伤,许明意痛得咬紧牙,几乎是勉强才克制住了将枪顶在阎玉山身上。
阎玉山也被撞得闷哼了一声,道:“噤声。”
二人挨得太近,许明意闻到了对方身上的血腥气夹杂着汗水的味道,似乎是怕他乱动,阎玉山一只手还扣着许明意的后颈。那双常年持枪的手滚烫宽厚,指骨粗,有种坚硬的触感,好似能扼断许明意的脖子。许明意并不喜欢这样受制于人的姿态,甚至是抗拒不已,若非巷子外跑过一队民团兵丁,脑子里还保留了几分冷静克制,他想一个反手攥住阎玉山的手将他过肩甩出去。
阎玉山自然也能觉察出许明意的僵硬,待民团的脚步声渐渐离开,他并没有放开许明意,而是问道:“你要怎么帮我?”
许明意道:“当务之急是先处理督军身上的伤,可外头已经戒严,只怕要寻医馆也多有不便。督军如若信我,不妨跟我走一遭,我们下榻的地方离这里只有一条街。”
阎玉山看着许明意,许明意抬起脸,认真道:“我们身上带了一些常见的伤药。”
四目相对,阎玉山收回搭在许明意脖颈的手,客客气气道:“那就麻烦了。”
仿佛压在身上的重石也挪了开去,许明意心中松了口气,心中明白,阎玉山是暂时相信他,面上却也未表露分毫,笑道:“您跟我来。”
二人一前一后,许明意在前,阎玉山在后,好似彼此信任无间,暗中却谁都没有松开手中防身的利器。他们走出那个巷子时,阎玉山还将许明意那把匕首自地上捡了起来,还给许明意,说了声对不住。许明意自是大度不能计较的,他听着身后半步的脚步声,看着远处的民房,指着那屋子,无意一般,对阎玉山道:“督军,就是那里了。”
阎玉山看了眼,二人又走近了几步,他突然道:“深夜冒昧叨扰多有不便,有劳许小兄弟将伤药取出来吧。”
果然!
许明意心中道,阎玉山这人谨慎,自是不会当真跟着他走的。这个距离将将好,便是发觉事又不对,也能及时后撤。许明意好像那不能迎仰慕之人回家的懵懂青年,失望道:“好吧,那督军在这儿等我片刻,我马上就回来。”
阎玉山:“嗯。”
许明意走了一步,突然回过头,望着阎玉山,说:“督军,一定等我啊。”
月光映在青年白皙的面容上,照亮了那双浅色的眼瞳,好似宝珠一般,阎玉山看着许明意,道:“好。”
转过身的那一刹那,许明意收敛了脸上的青涩期待,快步走入暗中。他并未去指给阎玉山的那间屋子,而是转去了与之相隔三座民房的地方,他翻墙进去的,一进去,便惊醒了守在里头的响马。
“谁?”
“是我,”许明意开口道。
那响马松了口气,道:“明哥,你怎么才回来?”
“路上碰见了一点事就耽搁了,”许明意说。
响马打着哈欠,困倦得厉害,也没有多问,许明意说:“你先去睡吧,四当家和虎哥今晚约莫是不回来了,我来守夜。”
响马嘿然道:“那感情好。”说完,一边哈欠连天,一边回了屋子。许明意转了两圈,这儿是平顶寨的临时据点,自然也有备下伤药,便是他们此行外出都是带了一些的,许明意将东西收拢在包袱里才回去找阎玉山。
许明意想,说不定阎玉山走了——走了也好,就是白费了他晚上浪费的时间,还挨了这一刀。
没想到,阎玉山竟没有走,当真在等他。许明意脸上露出笑容,阎玉山就看着青年提着包袱快步地跑向他,眼里的喜悦不似作伪,他说:“督军,我回来了!”
二人就在民房的巷尾,就着檐角漏下的月光处理起了伤口,阎玉山是当真受了伤,不轻,除了不足道的皮肉伤,后背好似被炮火伤了,血肉模糊地黏着衣服,许明意拿匕首划开他被血浸湿的衬衫时,都不由得抽了口气。阎玉山善忍,额角青筋直蹦也没有吭声,烈酒消毒时,他再忍耐不住,手攥成拳砸在墙上,喘息也变得急促,汗水直淌。
许明意看着阎玉山,听说他已经三十五六了,岁月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添了几分成熟的性感。他赤着精壮的上身,那并不是一具养尊处优的身体,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疤不计其数,毫无疑问,这些都是他过往征战的功勋。许明意对阎玉山一口一个督军,崇敬仰慕,都是鬼话,若非那场宴席听来的一些闲话,他根本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毋庸置疑的是,阎玉山位高权重。
他第一次这样审视这样的人物,有些新奇,倒也真心实意地生出了那么一丝敬佩。
眼见消毒过后的伤口鲜血直流,许明意仔细擦干净了,低声道:“督军受罪了。”
“这伤药是一位大夫调的,止血效果极好,”许明意说,“您再忍忍。”
阎玉山自嗓子眼里发出了含糊的声音,他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濡湿了,涣散的眼瞳里映出许明意的身影,片刻才缓缓聚焦,眼前的人却已经转去了他身后。许明意的手指微凉,攥着帕子擦拭他后背的动作小心而温柔,阎玉山并未回头,声音嘶哑着开口问,“你叫什么?”
“许明意。”许明意说,“明日的明,天意的意。”
阎玉山没有再说别的话,许明意也没有再开口,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今日冒险救阎玉山,为的可不是施恩不图报。
既然不好甩脱,不如谋个救命之恩,还是阎玉山这么个实权人物的恩情。
许明意拿纱布替他包扎了伤口,叮嘱道:“还是要仔细些,若是发热就不妙了,这天气太热,不小心便要发脓的。”
阎玉山呼出了一口气,道:“你处理得倒是顺手。”
许明意笑了下,道:“常年在外行走,不是随时都有大夫的,处理得多了,不会也会了。”
阎玉山道:“你肩上的伤——”
“不打紧,”许明意看着阎玉山,道:“督军,梓阳县不是久留之地。”
阎玉山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许明意便也适可而止,说:“督军,天快亮了,我该回去了。”
阎玉山看着许明意,说:“好。”
突然,许明意将自己的枪和一把子弹摸了出来,递给阎玉山。阎玉山难得的愣了一下,许明意眨了眨眼睛,玩笑道:“我要走了,就让它替我守着督军吧。”方才他提阎玉山处理伤口时就发觉了,阎玉山身上是有枪的,可他那把双刃军刺血迹斑驳,一看就知是拿来杀了不少人的,如果枪里有子弹,何至于拿着军刺近身搏杀?
所以,许明意猜阎玉山的枪,已经没有子弹了。
阎玉山盯着许明意,道:“不怕我拿了枪灭口?”
许明意笑道:“您都这么问了,您会吗?”
“好,”阎玉山伸手拿过那只白皙细瘦的手上的枪弹,道:“算我和你借的。”
许明意微微一笑,看着阎玉山,道:“那就预祝督军否极泰来,肃清魑魅。”
“后会有期。”
阎玉山静了静,目光落在面前的青年身上,道:“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