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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神色凄迷诉孤蔓 觥筹交错赠美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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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许久,阿蛮才悠悠开口。这半年发生的事情,多到她恍惚间以为已经又过了一世,那段记忆如同上一世的回忆般久远。
“我啊,家中独女,自幼在父母宠爱下长大。我们那里不像这里,男尊女卑。女子可以读书写字,女子可以出门工作。但凡男子能做的事,女子都可以做。没有人逼着女子遵从三从四德,男子娶一个妻子,女子嫁一个丈夫,没有三妻四妾。”
崔琰头靠在阿蛮肩上,神色恹恹,他喃喃道:“怎么听着不像大唐之地呢。”
阿蛮见他说话有气无力的,偏过头看去,崔琰脑袋已经耷拉在她肩上了。 “崔郎君,你可别睡啊。”阿蛮摸了摸他额头,滚烫。
他这情况得赶紧看医生处理伤口,这可是要命的。阿蛮准备出去寻医。
谁料她刚起身,崔琰就拽住她的衣角:“阿蛮,别走……陪我说会儿话。我能抗过。”
阿蛮不放心,崔琰继续道:“久病成医,我经常如此。只是我现在头痛难受,你陪我说会儿话。”阿蛮只好呆坐着不动。
崔琰靠着破墙壁,脊背微微佝偻,像是身上负有千斤万两重。他双臂围抱双膝,目光落在远处破屋顶漏下的光影中,像透过那道光回到了幼时。
“我没你那么幸运。你看,今年的两次刺杀都让你遇上了。你知道谁要取我性命吗?是我母亲啊。”他顿了顿,吸了吸鼻子,继续道:“我亲生娘亲在我三岁时生病去世了。不到一年,阿爷便新娶了贵女,生了弟弟和妹妹。”他艰难开口,声音低哑,带着些许颤抖。崔琰没看阿蛮,他喉结滚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阿蛮感受到他的难过,压抑,想要伸手拍拍他的肩。却见他转头看向自己,眼眶暗红,眼眸深邃,满是悲戚。那眼神像是无尽深渊,拽着阿蛮的心速速下坠,沉沦在无尽悲伤之中。
“你知道吗,自那以后,我就成了家里最不受待见的那个。虽然继母明着不曾克扣我的吃喝用度,但她从未管教过我。呵,她从未正眼瞧过我。在这个爹不疼娘不在的家里,我长至六岁,调皮捣蛋成了我的家常便饭。我想要阿爷看看我,哪怕是打我一顿也好。可是阿爷的眼光总在弟弟妹妹身上。”
说完,崔琰自嘲地笑笑,透着些许无奈:“后来我就各种对着干,各种闯祸。这样,阿爷就没法无视我。所以我自小便是混世魔王,大家见了我总要退避几分。照此发展下去,以后定是个纨绔之徒。”
他顿了顿,眼神清亮,嘴角上扬:“幸而得阿翁抚恤,将我带至身边教养,我才没有长歪。他不仅教导我何为礼,何为义,也带我天南海北四处游历。这才成就了今日的我。”说完,他眼神又暗淡下来。
“自幼我最渴望的就是阿爷问我一句‘儿寒乎?欲食乎?’。可惜,没有,这些都没有。他所有的关爱都给了问弟弟妹妹。后来我长大了,懂事了,也就不再强求,跟他愈发陌生。待阿翁去世到现在,我们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崔琰迷迷糊糊絮叨着。
“可是,即使这样,我继母仍然坐不住。她怕我抢走阿爷的关爱,分走属于二弟的家产,多次买凶多次刺杀我。幼时有阿爷的保护,我才能长大。现在大了,她不但不停歇,还变本加厉。许是怕我科考后,羽翼丰茂,她就没法动我了。”
崔琰声音越来越散,终是昏睡过去。
阿蛮摸了摸他额头,仍旧滚烫。她心里很难过,崔琰的眼神,孤独无助,像是一双手攥住了她的心脏。
她没想到,自幼富贵的崔琰,身世如此可怜,自幼爹不疼娘不爱的。而他现在困在这里,只能听天由命。
不,她不能坐以待毙,崔琰这样下去,肯定凶多吉少的。她得突围出去。
她走出藏匿地,又整理了破柴火,待发现不了崔琰后,这才偷偷溜出破屋子。
谁料刚出荒宅,就碰到那头戴蓑衣假扮农人的刺客在此处蹲守。
阿蛮正要逃跑,被他抓了个正着:“说,跟你一起的崔郎君哪里去了?”
阿蛮紧咬牙关,不透露一句。那人眼神狠戾,抽出短刀,照着阿蛮的肩头伤口又是一刀。
阿蛮闷哼出声。
阿蛮心下着急,自己被抓住事小,崔琰那厢没人照看事大。她不顾肩膀上的伤痛,扯着嗓子大喊:“来人啊!有刺客!有刺客!”
也是她和崔琰命不该绝。
那日酒楼与他们不打不相识的杨二郎,正带着一众金吾卫正在附近办公巡逻,听闻西边有人呼喊,这才奔了去,却见那刺客正捂着阿蛮的嘴,将她拖入荒宅。
杨二郎一眼便认出是当日捶打他的娘子。
“住手!”杨二郎大喝。“光天化日,强抢民女,视王法为何物?”
那刺客见金吾卫赶来,赶紧扔下阿蛮,一跃而起,飞檐走壁从屋顶逃走了。
杨二郎上前,扶起阿蛮。“王娘子,可还好?”
阿蛮点点头又摇摇头,“快!快随我去救人。”说完,她带着众人从柴火堆里扒出了崔琰。此时崔琰已经陷入昏迷。
阿蛮随着众人,将崔琰送至崔府,平安和太医署的医师早就候着了,崔府的人赶紧将崔琰抬到府内医治。
分别的时候,崔琰的手正紧紧抓住阿蛮的衣服不放。
阿蛮含着泪,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
她心里难过极了,她怕崔琰没熬过这一劫。这将是她和崔琰最后的一面。她脑海里又回想起崔琰迷迷糊糊讲的话,更觉难过了。
待回过神来,身边就剩下杨二郎了。
杨二郎见她悲伤之样,有些不忍。“放心,太医署的医师个个都是华佗在世,跟阎王爷抢人那是家常便饭。崔郎君年轻身子骨硬朗,定会没事的。倒是你,肩膀还在流血,得让医师包扎一下。”说完,带着阿蛮去了附近医馆。
自那日崔琰回府后,好几天都没消息。阿蛮心里担忧,每日坐立不安,每日下值定要去趟崇仁坊,见崔府门口没挂上丧幡,她才稍微松口气,没消息比坏消息好。
好在过了两日,平安带信过来,告知她崔琰已无大碍,她这才放下心来。
想来此次救了崔琰,可以抵还一些人情了。
临近冬月,长安城步入冬季,几场大雪下来,长安城被白雪覆盖,白茫茫的一片。
此时月娘已经进入孕中期,孕肚已显。
度过了最危险的那几个月,阿蛮也松了一口气,而后便每隔几日去帮月娘舒筋活络。
这日,她刚到门口,却见氛围有些异常,不见往日的轻松。
赵嬷嬷见阿蛮来了,赶紧疾步至她跟前:“宛娘子,你可算来了,快去劝劝娘子吧。”
阿蛮快步行至月娘跟前,却见左厢房内有人正烧炭取暖。
月娘满脸愁容,看见阿蛮后,未等她张口,眼泪便沿着脸颊往下落。
阿蛮大惊:“月娘,发生了何事?”
“宛娘,大郎他……他纳了个妾室。已经住进家里了,就住在你之前的那屋子。”
难怪她刚瞧着那屋有人居住的样子。
原是前两日,太府寺杜少卿六十生辰,齐录事及同僚一同给他庆生。期间美酒佳肴,胡姬美妾作陪暂且不表。这太府寺别看人不多,但历来自成两派,左右藏各成一派。
齐录事因着前两年才入仕,根基浅,又无家族扶持,起初一直不敢轻易站队,是以与同僚关系一般。但最近几月,他逐步被同僚接纳,进入了杜少卿那派。
这杜少卿听闻他攀附上了崔侍郎,有了提携之意。待到聚会快要结束,众人聊得热闹之际,那杜少卿听得齐录事娘子怀孕,便借着酒意,大手一挥,状似无意般将正在给齐录事斟酒的美妾赠予给他,意在拉拢他。
月娘自知有一天终会面对齐录事纳妾之事,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她与齐录事分居三年,好不容易团聚了没几天,二人正过着蜜里调油的日子。谁成想这么快就有人横在她夫妇之间。为此月娘心中郁结难解,再加上孕期情绪波动大,是以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阿蛮不知该如何安慰月娘,只能当好倾听者的角色,听她诉苦。
不多会儿,齐录事下值回家,面带愠色。他不是没看到月娘的眼泪,不是不知道她心里的委屈。
但月娘作为他的贤内助,怎么可以如此善妒?上司的上司当众赠妾,那是抬举你,看得起你。怎可因为此事闹得鸡犬不宁?
回到家里,齐录事还未进到月娘房内,左厢房的美姬便打开门,扭着腰肢上前,帮他取下羊裘,接过他的锦缎风帽,柔柔唤道:“郎君,今儿一切可还好?快进屋暖暖。”说罢,引着他进到左厢房。
月娘在屋内听到院里的动静,知齐录事去了那美姬的屋里,倒头闷在被子里哭泣。
“好个腌臜货色,竟然将勾栏里学的狐媚手段带到后宅里。“赵嬷嬷骂道。
齐录事自成亲以来,前几年致身科考,而后几年为了仕途筹谋,后宅一直只有月娘。
是以月娘头回遇到此事,一时间也慌了神。
阿蛮赶紧上前劝慰:“月娘,切莫伤心过度,有损胎儿生长。”
“宛娘子说的极是。娘子,你不顾惜着自己的身子,也要想着肚子里那个。”赵嬷嬷也跟着劝道。
月娘这才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二人。
阿蛮满是心疼,抱住月娘:“而今之际,还是先养好身子再说。打起精神才能战斗起来。”
月娘情绪有了落脚点,点了点头。
“过两日蹴鞠场有赛事,到时候我们去看看,散散心。”阿蛮劝慰道,打算带她出门换个环境。
几人正劝着月娘,忽听闻齐录事敲着门。赵嬷嬷将门打开。
只见齐录事领着那美姬过来。美姬甫一进门,眼睛在几人之间逡巡,而后对着月娘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梨花带雨泣道:“美娘还望娘子收留,奴家已经无路可去了。”
月娘心中的火气腾得升上来,她怒极反笑:“美娘哪里来的话?昨儿你就进了这个门,何需望我收留?”
说完,月娘不再看她,直直看向齐录事:“郎君,这人到府上了,也都安排好了。吃穿用度哪点不妥?何故今儿找我来这一通?”
齐录事顿觉一阵烦躁,他印象里的月娘,永远都是温柔贤惠的,怎地现在变得如此不可理喻,蛮不讲理了?
愠色上脸,齐录事气得拂袖而去。
那美娘见状,也灰溜溜跟着离开了。
赵嬷嬷对着门外啐了一句:“勾栏里的腌臜货。”而后“砰”的一声,重重扣上门。她见月娘仍在气头上,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劝道:“娘子这是何苦?郎君既然来了,就要把他留下来。你往外推,岂不是便宜了那狐媚子。”
“我何尝不知道,刚刚你也见到了,那美娘往地上一跪,说的那都是些什么话?好似我刻薄了她一般。而郎君呢,你看他,全程一句话不说。今儿他是认定我如此这般了才会来我房中。我们夫妻七载啊,我是什么人他不知道?竟然还任由那美娘这么磋磨我?”月娘越说越委屈,又哭了起来。
阿蛮和赵嬷嬷又劝慰了许久,月娘才止住哭声歇下了。阿蛮见她睡下,这才离开回家。
一路上她都心事重重,前儿阵崔琰遇刺,让她看清了自己对崔琰的感情。然而现在看到月娘被齐录事伤害,她放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她不能放任自己的心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