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旧事》蜀吉三水

31、情人低唤意绵绵 故人相遇泪两行

　　随着长安城上空一声春雷乍响，这座古老的城市迎来了惊蛰。不多会，天空淅淅沥沥飘起了细雨，打湿了街道。

　　阿蛮拉开车帘，马车正路过朱雀大街，她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韩愈那句“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那日阿蛮听闻崔琰与李泌裴冕的交谈后，想起了穗娘。她将穗娘的故事娓娓道给三人听。那裴冕乃杨侍郎的学生，骤闻恩师仍有血脉在世，他急急央求阿蛮帮着引荐。

　　待回去后阿蛮便递了帖子，几人约在这日在揽月阁，会见穗娘。

　　今儿一大早，崔琰便来接阿蛮一同前去揽月阁，听闻裴冕已等着了。

　　二人坐在马车里，崔琰看着阿蛮好奇地望向窗外，一时间有些恍惚。回想去年二人初相识，自己还在马车内质疑过她，不成想这一年时间不到，自己竟已对她情根深种。这缘分端的是奇怪。

　　正想的入神，忽的车轮碾过石子，车身猛然晃动，带着阿蛮身子一倒。崔琰赶紧伸手拉住阿蛮。肌肤相触间，二人俱是一愣。阿蛮很是害羞，急急要将手抽回。

　　崔琰望着阿蛮的手，细腻白皙，触感又如柳絮般柔软。他喉头动了动，心跳加速，心里不想放手，只想再多握一会儿。见阿蛮双脸绯红害羞之样，这才松开手指。阿蛮指腹的余温还在他手心里萦绕，他心里像喝了蜜一样晕染开来。

　　阿蛮慌乱地拢了拢鬓间散下来的碎发，来掩盖她泛红的耳尖。

　　崔琰见状，只是害羞窘迫之样，赶紧从食盒里端出一碟玉露团，递给阿蛮。“上次不是没吃够吗，刚刚去接你的时候特意去了趟醉仙楼。快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阿蛮心里流淌过一阵暖意，难为他还记得这些小细节。她轻轻接过，而后也拿起一块递给他：“崔郎君，你也吃。”

　　崔琰听闻，嘴角上扬。他双眸含笑，欺身上前，张开嘴。“啊……”阿蛮侧过脸，一股脑将玉露团塞进他嘴里。

　　崔琰两口吃下，这玉露团格外好吃。“阿蛮，私下无人的时候，唤我七郎可好？”

　　这番称呼如家人低唤，又如情人低诉。阿蛮的头埋地更沉了。崔琰也不催她，只是轻轻又问了一句：“好不好？”

　　阿蛮缓缓抬起头，撞进了崔琰满怀期待的眸子里。她轻启朱唇，柔柔喊道：“七郎……”

　　这一声七郎，让崔琰酥了半个身子。崔琰赶紧放下手上的糕点，扶住阿蛮的肩，少年意气般说道：“阿蛮，你再唤一声，我要一辈子都听你唤我七郎。”

　　阿蛮嗔他一眼，不再搭理他，红着脸低下头吃起玉露团了。车厢内的空气瞬间变得醇厚起来。

　　崔琰趁胜追击。“阿蛮，你等等我。待我禀明父母，向你提亲。”

　　乍听闻此言，阿蛮惊得停止了咀嚼。这……这也太快了吧。她二人认识都还不到一年，难道要闪婚？

　　崔琰见她呆呆的样子，赶紧给她擦擦嘴角的碎屑。指尖的触感，让他恨不得马上抱得美人归。他是一刻都等不及了。

　　“七郎……无须着急。你我二人相识不过半年有余，对彼此了解还不够。此事，不急不急。”阿蛮弱弱道。

　　崔琰有些气恼。自己心心念念想要迎她过门，岂料当事人竟还嫌快了。

　　阿蛮见状，拉拉他的衣角。“七郎……我也不想此事影响你和家里人的关系。七郎……”

　　崔琰在这一声声七郎里迷失了自我，连最初为什么生气都忘得干干净净。

　　二人正说话间，马车已驶入平康坊，在揽月阁门口停了下来。

　　裴冕急急上前，三人见礼后便一同进了揽月阁。众人在婢女的指引下，来到了一间雅室。

　　雅室内立着一屏风，屏风旁边立着一三彩三足香炉，缕缕白烟从云纹镂空里钻出来，袅袅升起，继而弥散在整个房间。整个雅间香气飘飘。

　　几位仆从见客人到访，将美酒佳肴一一端了上来。裴冕没有功夫欣赏这一切，他神色急迫，想要见到穗娘，立即得到一个答案。

　　那婢女笑着道：“郎君稍安勿躁。穗娘已候在雅间。”说完，她招呼三人入座后，对着屏风道：“贵客至，娘子请。”

　　“叮……”的一声从屏风过传来。三人抬头看去，屏风后隐约见一身影抱着琵琶，半遮着脸。穗娘已在屏风处候着了，她低头轻轻转动琴轴。

　　待调完琴弦，穗娘素手轻扬，指尖在琵琶弦上快速波动。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曲初成调，便有情意从指尖缓缓流出。

　　她低着头，沉浸在演奏中。手指在弦上轻拢、慢捻、抹擦后又跳动。从《霓裳羽衣曲》再到《六幺》，每一根琴弦都暗藏着压抑，每一声曲子都暗含着思绪。诉不尽她这一生的跌宕起伏，道不尽她心中的无限往事。

　　曲子终了，三人皆沉醉其间，泫然泪下。待穗娘从屏风后款款现身，众人才回过神来。只一眼，她看到了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孔。穗娘只觉脑子一片空白，周遭一切都安静下来了，走动的脚步忽然顿住。

　　待回过神后，她赶紧退回屏风，抱着琵琶遮住面容。

　　裴冕眼眶通红，赶紧追了上去，穗娘厉声高呼：“站住！“

　　裴冕生生止住了脚步，但晃动的身形，昭示着他内心的兵荒马乱。他死死盯住屏风后的身影： “穗穗，真的是你吗？“

　　穗娘闷声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穗穗，我只是穗娘。”

　　裴冕捂住心口，扶住屏风，不住地摇头，满脸痛苦。“不，你就是穗穗。穗穗，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裴三啊。”

　　屏风后的穗娘听闻，泪如雨下。她抱着琵琶失神地望着窗外。

　　她怎么会不认识他。这些年来，她曾多次想要去找她的三郎。可是，她有何颜面去面对他？以自己残花败柳之躯？以自己千疮百孔之心？不，她不能让他看到这样的自己。她宁愿，在三郎心里，穗穗早已经在五年前死去，死在她最纯洁的那一天。

　　裴冕知道，她就是穗穗。他见穗娘流泪，心就像被剜掉一块般痛苦。他不顾穗娘的警告，轻轻走向她。

　　崔琰见状，拉着阿蛮，一起出了雅间。

　　穗娘转过头来，与裴冕遥遥对望。而后二人上前执手，相顾流泪。穗娘哭道：“你怎么才来啊？”

　　裴冕哽咽着将这些年的经历一一道出。原天宝六载杨侍郎获罪后，裴冕与一众子弟为老师鸣鼓喊冤，触怒了李相和杨国忠等人。随即裴冕为首的一众鸣冤的官员皆被贬出长安。自此，裴冕再无法解救杨侍郎及家眷。待后面，裴冕冒着入狱的风险，回到京城打听杨氏家眷的情况，却听闻她们皆在流放岭南的路上，染病去世，裴冕悲坳万分，但也无力回天。这些年，裴冕一直在为老师正名奔走，直至李林甫逝世，他才被调回长安。

　　穗娘伏案痛哭：“阿爷走了。阿娘和姐姐们，也都走了，就剩我苟活于世。”

　　裴冕哑着声音道：“上天待我不薄，你还活着。活着就好，穗穗。”

　　“不……三郎，活着并不好。我活着就是为了复仇。”穗娘抬起头，流着泪恨恨道。

　　裴冕听闻穗娘的恨意，心里一阵凄然。遥想当年，穗穗是多么单纯怯弱，现下如此，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磨难。“穗穗，老师的仇定是要报的。但是，由我来报。”

　　穗娘摇摇头，“三郎，要不是我心里存了复仇之意，我活不下去的。”

　　裴冕心中抽痛。但也知穗娘心意已决。“那这样，你随我离开揽月阁，我与你一起，将这血仇报了。”

　　穗娘望着裴冕，当揽月阁从裴冕口里说出，她只觉刺痛。多年来的遭遇，让她面对昔日情郎时，变得敏感和自卑。她缓缓问出那句剜心之言：“三郎，你嫌弃揽月阁脏了吗？还是，你嫌我脏了？”

　　裴冕倏然站起身，带得桌上的杯盏横七竖八地倒着。裴冕急急道：“穗穗，我绝无此意。我……”

　　“三郎，无须多言。入了烟花之地，非我本意。就连我也常常觉得自己肮脏无比。可是，为了复仇，我须得在这鱼龙混杂之地才能知道仇人的动向，我才能有机会报仇，也才能有脸面见九泉之下的亲人。”

　　裴冕急急摇头。“穗穗，不是这样的。你还是你，只是这些年你受苦了。我……不想再看你受苦了。”

　　穗娘这才卸了盔甲，眼里渐渐染上迷茫。她很想离开这个地方，可是天大地大，哪里是她的家呢。她张张嘴，幽幽问道：“可是……离开揽月阁，我还能去哪里呢？”

　　“哪里都能去，去我家。”裴冕缓了一口气，继续道：“亦或去杨氏宗族。”

　　穗娘听闻此言，微微抬起头，微闪着双眸。“去你家……你家愿意吗？”

　　裴冕顿了顿，眼睛不敢看穗娘的眼睛。“我家……拙荆心善，想来定是愿意的。”

　　穗娘听到拙荆二字，忽然身形一闪，跌坐在凳上。是了，这么多年过去，三郎怎么可能不娶妻生子。她的人生毁了，可三郎还得继续啊。

　　她眼里的光忽然黯淡了下来。“我怎么去？我以什么身份去你家？”

　　裴冕只觉得心口像被无形的手攥紧，呼吸带着股铁锈味。他嚅嗫道：“穗穗……我，我以为你不在人世了。我……”

　　穗娘失落片刻，复抬起头，此时眸中已恢复清明。“三郎，你毋须愧疚。穗穗五年前已经死了，现在站你面前的是穗娘。大家都要朝前走，不是吗？你娶妻生子，进入下一段人生。真的，我不怪你。换我我亦如此。只是，我哪儿也不去，我会在揽月阁，直到大仇得报。”

　　穗娘今后的日子，仅剩下复仇二字。她拒绝了裴冕的提议，她要独自走完这段属于自己的艰苦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