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旧事》蜀吉三水

35、慈恩寮房苦相劝 崔府装病惹人怜

　　话说姜维那日落榜，被崔琰送回慈恩寺，浑浑噩噩过了好几日。每日颗米不进，渴了只喝口水。不擦洗脸面，只喝水之前漱个口。

　　他怨自己才能不够惊艳，没法让自己在一众考卷里脱颖而出。他怨这世道不公，只敬罗裳不敬人。醒了怨，怨了喝，喝了睡。周而复始。

　　慧娘给他写了好几封信都未收到回复，她担心姜维就此一蹶不振，便策马来到慈恩寺。

　　果真如她担忧的那样，待打开房门，只见姜维满脸胡茬趴在案几上，一身酒气。

　　慧娘拉开帘，阳光洒进窗棂，骤然光亮，姜维被刺得闭上了眼睛。他赶紧趴在案几上。

　　慧娘轻轻说道：“天晴了，仲怀。你睁眼看看。”

　　姜维微微睁眼，恢复清明后，满心烦躁。他将满是批注注解的书册往案上一掼。而后含糊道：“睁眼看这世道如何不公吗？罢了罢了，古往今来皆如此。寒门子弟肖想长安梦，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慧娘没接话，而是上前，把姜维掼倒的砚台扶了起来，将掉地上的书册捡了起来，而后拿起案头上的笔，塞进他手里。“仲怀，你曾告诉过我，你做官并非为了平步青云，而是要为民请命。现下，一个省试就让你一蹶不振了？今年没考中，还有明年。明年考不中，还有后年。你还年轻，有大好的前程。再说了，为民请命不止科考这一条路，只要有真学识，还可以得荐举，做幕僚，做主事。”

　　姜维攥紧了笔杆，陷入沉思。

　　慧娘见状，知是劝慰起了作用。 “我知道你的才华，也知道你的用功。”她望着姜维泛红的眼尾，继续柔声道：“我自幼塞外长大。虽不懂得科考利害之处。但我知我父兄抵御外敌，亦能建功立业。谪仙李白，未入朝堂亦能名震一时。仲怀，你也可以的。”

　　姜维心中一暖，此前他沉浸在失败的挫伤中，一直未能走出。这几日他怨天尤人，自怨自艾。今日听得慧娘开解，一下子清明起来。此时慧娘的话敲在他耳边，敲进了他心里，振聋发聩。

　　慧娘也不催促他，而是俯身从包袱里翻出个纸袋包裹住的胡饼。她将纸袋四个角打开，将胡饼递给姜维。“我知道你心里苦，可苦也不能饿肚子。吃饱后，才有力气想下一步。”

　　姜维接过胡饼，轻轻咬了口，粗糙的饼渣混着暖意落进胃里，激得他眼眶忽然发涩。待抬头时，正撞见慧娘正替他拂去肩头的饼屑。

　　慧娘将宣纸展于案头。“吃完饼将心中的道再写一遍。我有些饿了，写完后与我一同吃个午饭，可好？”

　　姜维望着慧娘眼里的光，心中沟壑万千，攥着笔的手也放松下来，他哽咽轻应。“好，我再写一遍。你等我片刻。”

　　他呼呼写下他心里的道，他想到关中的流民居无定所，被随意驱赶。想到那些种田人辛苦一世到头来连口稀粥裹腹都是奢求。想到养蚕人从蚕蛹到丝线纺织，最后连一件避寒的衣物都不曾拥有。是呢，他的道是为民请命，让百姓过得好一些。而不是那些虚名伪利。

　　待写完后，他心中的怨恨，挫败一扫而空。他将笔重重掷于案头，“慧娘，我饿了。走，我们吃饭去。”

　　慧娘立在阳光下，朝着他柔柔笑着。姜维就此走出阴霾暂且不表。

　　而崔琰这头，天玑被天璇救出后，及时看了医，好在性命无虞，只需静养。只是阿蛮听说医师来来回回出入崔府，还以为他受了伤。担惊受怕了好几日。最后，实在忍不住，写了拜帖寄给了门房。

　　崔琰收到阿蛮的拜帖，他突然惊坐起，唤起平安：“快去请宛娘过来，就说我伤势太重了，需要她来看看。”

　　阿蛮这日下值，就见着平安在院里等候。“王娘子，郎君受了重伤，劳烦你跟我走一趟。”

　　阿蛮本就担忧，现下听他这么一说，更忧了。“太医署的医师怎么说？”

　　平安一时语噎。他家郎君没有受伤啊。“就是……就是出血较多，有些亏血，需静养。”他战战兢兢把天玑的情况报了出来，心想这骗了阿蛮，自家郎君可得保自己啊。

　　阿蛮赶紧收拾好药箱，装上前一阵新调制的止血药。这药是她跟着赵神医进山采药时特意采后磨制的。虽然崔府什么名丹妙药都有，但她总想亲自为他做点事情。

　　二人到崔府时，崔琰正在写字，今儿才从户部尚书的宴席上回来，这种场合他最是不喜，得做点喜欢的事情让自己心情愉悦。忽然听到天璇来报：“王娘子到了。”

　　他赶紧从书房溜回房里，抓起湿毛巾就往额头上放，而后快速躺下，假寐起来。

　　阿蛮匆匆赶到，见崔琰仍然躺床上，额头敷着毛巾。心中咯噔一下。莫不是跟上次一样凶险。她赶紧放下药箱，伸手去量他的温度。结果手刚靠近崔琰，就被他捉住了。

　　崔琰睁开了眼睛，眼尾微微泛红，眼神发颤，抓着她的手指。他舍不得放下，眼波流转，看向阿蛮：“阿蛮，你来啦。”

　　阿蛮被崔琰抓住，手指微微发烫，连着脸颊，耳尖都变得烫人起来。她使劲挣脱，崔琰好不容易能牵住她的手，哪里肯轻易放手。

　　崔琰声音又轻又软，带着沙哑的尾音：“哎哟，阿蛮，我疼。”

　　阿蛮听闻，不敢再抽回手，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而后顺势坐在床边，关切问道：“你怎么样了？哪里疼？”

　　崔琰不妨她坐下，心中暗自窃喜。他含笑盯着阿蛮，想着阿蛮竟已不再把他当外人，就止不住嘴角上扬，眼尾微翘。

　　过了好一会儿，崔琰才不舍地松开她的手指，而后指着自己的头、胳膊、胸口还有腿：“这、这，还有这，全都疼。”

　　阿蛮见他耍赖，轻轻点了他一下，无奈笑道：“真的疼？”

　　崔琰点点头，又摇摇头，眸子深邃，像一汪深潭：“真的疼，很疼很疼。就是看见你后那些疼痛跑得烟消云散了。”

　　阿蛮起身，笑嗔：“看来给你看诊端的是轻松，不用瞧伤，来看看你就好了。”

　　崔琰咧开嘴：“就王医师来有用。”

　　阿蛮没理会他，她从药箱里拿出药瓶摆桌上。“你时常受伤，这些药虽比不得你家里的珍贵，但我加了生肌活血的血竭和止痛消炎的白芷。倒也能有奇效。”

　　崔琰也跟着起身，踱步至桌边，立马宝贝似的收起药瓶：“你这些瓶瓶罐罐比黄金白银都还珍贵。”

　　阿蛮不妨他下床，只以为他伤重无法动弹。于是在他周身转了一圈：“你没事啦？还能下床了。”

　　崔琰扶住她，她转得他头晕：“好阿蛮，别转了。头晕。其实……我没受伤，天玑帮我挡了一刀。”

　　阿蛮这才停住，有些生气。她一边收拾药箱，一边絮叨：“你好了我就回去了。平安来的时候，说你病重，让我赶紧过来。我……我真以为你像上次一般……”阿蛮说不下去了，声音哽咽。这几日一夜没有睡好，担惊受怕的。今儿又听得平安来报，她的心一直提到了嗓子眼。

　　崔琰看到阿蛮泛红的眼眶和蓄满眼眶的眼泪，整个人好似被雷击一般。方才还嬉皮笑脸的嘴角瞬间抿成一条直线，眼里充斥着愧疚和慌乱，连带着呼吸都漏了半拍。这次玩笑开大了。

　　“好阿蛮……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想你能过来看我一眼，哪怕就一眼。现下马上就是新科进士宴，这几天抽不开身找你。下次换我看你去行不？”他赶紧不住地鞠躬赔礼。

　　阿蛮侧过身，不理他，只拿丝绢擦着眼泪。

　　崔琰往前挪了半步，抬起手想要将她拥入怀中。但又怕太过唐突，双手颓然放下。视线落在阿蛮的泪痕伤，又慌乱移开。见她憔悴的脸庞，心中满是心疼。她应是担心极了。“好阿蛮，好阿蛮，我的不是。”

　　阿蛮低着头，抹了把眼睛，嗔道：“哪有什么下次和不是，你没事就好了。以后不要用自己的身体作理由，哪有自己咒自己的。你快休息，我得回家了。”

　　“好阿蛮，我再也不这样了。你等等，再陪我吃个晚饭好不好。我肚子饿得慌。吃完让平安送你回家。”恰在此时，崔琰的肚子很应景地咕咕叫了起来。

　　阿蛮见状，点点头，应了下来。崔琰赶紧吩咐：“平安，快叫厨房上菜。”

　　不多会儿，侍女将餐食摆上了桌。满桌都是阿蛮爱吃的菜品。待二人坐下后，侍女将煎好的茶呈向他二人。

　　“太多啦，吃不完。”阿蛮看着满满一桌饭菜发怵。

　　崔琰一边给她布菜，一边笑道：“无妨，又不是让你全吃完。”说完，他又雀跃道：“阿蛮，都尝尝。你看看你，太瘦了。风一吹就吹跑了。”

　　阿蛮放下筷子，嗔道：“我又不是风筝，还能吹跑了。”

　　崔琰举杯，眼染笑意。“那我就是那根风筝线，你去哪里，我也跟着你。”他很喜欢看阿蛮在身边的安定感。他想与阿蛮吃一辈子的饭。他想和阿蛮一起，看星星看月亮，看山川看河流，看遍世间美景和沧海桑田。

　　正待开口，谁料被平安打断。“郎君，阿郎来了。现在唤你去前厅。”平安急急来报。

　　崔琰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他父亲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他仰头喝下那杯茶：“阿蛮，我去去就来。你且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