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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疑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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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雨过天晴,宫中仍弥漫着昨夜的潮湿气息。长盈宫外张挂起素色帷幕,灵榻前陈设妥当,香烟袅袅,气氛肃穆。
殿中气息肃然无声,只听得宣旨小太监高声唱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充容李氏,性情端和,行止谨慎,入宫以来恪守妇道,温婉守礼。今以殚心宫闱,殉身诞嗣,功不没名。特追封贞顺昭媛,赐银万两,锦缎百匹,以彰其节。”
殿中宫人齐齐跪下,齐声应诏。
九歌伏在地上,听着内侍洪亮的声音,眼泪无声落下——这是画扇最后能得的尊荣,却也意味着她再也不能睁开眼,看看自己的孩子。
芝兰跪在九歌身旁,悄悄抹泪。婉充仪因要看护三皇子,未能到场,只遣人送了供品。
祭礼完毕,灵柩按宫制暂厝长盈宫后殿,三日后再行大殡。
九歌目送一切,心口压得喘不上气。待众人散去,她仍留在灵堂前,久久未起身,直到春萍轻声提醒:“娘子,该回宫更衣了。皇后娘娘还在凤仪宫等您。”
九歌回过神来,抬手拭去眼角泪痕,点了点头:“走吧。”
凤仪宫内,沈清身着一袭浅月色褙子,纹样极淡,仅在衣缘上绣了细细的素色折枝菊,几乎不显。腰间玉带也换成素白细绫,只坠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珮,不见一丝珠翠。她发髻束得极简,连金步摇也去掉,只簪着一支白玉簪,鬓边垂下一点素纱。她面色略显憔悴,眉心淡淡一抹愁意,却不见失态,整个人安静得像一幅水墨画。
见九歌来了,沈清说:“你来的正好。”沈清的神色仍有疲惫,却比昨夜镇定许多,“本宫昨夜已传旨,将御膳房近三月的进补记录、各宫所赐的清单都调了来。让月盈与你一同细看。”
九歌俯身下拜后,上前接过账册,翻开一页页细细查阅。
“娘娘请看,”九歌指着其中一行低声道,“这是前月十五,惠贤妃赏来的鹿胎膏,三日后又赏了一次,当日太医却未开方——按理不该再补。”九歌翻到后几页:“又有两次阿胶,同样没有配方,便直接送来。每次都由贤妃身边的宫人送来。”
这时,徐昭仪从殿外进来,语气爽利:“皇后娘娘,臣妾方才已传御膳房总管来凤仪宫问话。御膳房前后一月的进补记录已查明,送至长春殿的补汤,是得了惠贤妃的吩咐,且是从绮霞宫里领的补品,只是每次验方都无问题。”
沈清轻轻蹙眉,声音有些犹豫:“若每次都验过,岂非无虞?”
九歌心里一沉:如此,画扇姐姐当真是意外难产?想到这里,她仍不死心,伏地进言:“皇后娘娘,昭仪娘娘,妾想请太医来问问——这些补品虽无害,可若是日日进补,是否也有误?”
沈清回神,沉思片刻,点了点头:“说得是。月皎,传齐太医来凤仪宫。”
不多时,齐仲和匆匆而至,行礼请安。
沈清抬手:“不必多礼,本宫只问你几句话。贞顺昭媛这一胎,是否因胎儿过大才致难产?”
齐仲和神色郑重:“回娘娘,是。胎儿生得大,娘娘气血亏损,又产程过长,是以难以支撑。”
沈清又问:“若是日日服用鹿胎膏、阿胶、人参等滋补之物,可会使胎儿过大?”
齐仲和沉吟片刻,答得谨慎:“回娘娘,这些药物本是好物,能安胎益气,但若不顾时令、月数连服,确会令胎儿长得迅速,难免难产之虞。若是微臣照顾的胎,通常会多次开方,也会嘱宫人停用数日再服。若无人节制,确有此患。”
殿中霎时更静了,九歌心口发紧,徐昭仪有些不解,问到:“太医尚且知道要停服数日,谁却叫她日日进补?”
九歌心中也有同样的疑惑,画扇本是一个谨慎的人,若是太医叮嘱过,她定会遵守。因此,九歌不禁提起裴赞,“先前,一直是裴太医在照看画扇姐姐的胎,妾想——若是他失了职,也该问一问。”
沈清想了想,低声吩咐:“去,把裴赞传来。”
不多时,裴赞被带进凤仪宫,青衫湿了半边,额头汗水未干,进门便匍匐在地:“微臣太医院裴赞叩见皇后娘娘。”
沈清开口,声音平缓却透着威严:“裴太医,本宫只问你实话。贞顺昭媛这一胎,是你一手照看,你可曾劝她节制进补?”
裴赞脸色瞬间发白,额头贴在地上,声音里带着愧意:“回娘娘,微臣……微臣知昭媛身子本弱,心里担心娘娘气血不足,便未敢拦阻。每逢御膳房送来补品,微臣只验过方子,不见有毒便准其服用。不……不曾……”他声音渐渐颤抖,说不下去。
沈清眉心一蹙,正要开口,齐仲和向前一步,语重心长道:“回娘娘,裴赞年少,医理虽勤学,却尚未积足经验。若月月进补,鹿胎膏、阿胶虽能安胎,却性极滋腻,易致气血壅滞,胎儿长得迅猛。胎气过盛,反使母体气血亏虚,临盆时便难以产下。此事须有老成医者时时把握分寸,补过则损,非但无益,反添凶险。”
裴赞一愣,仿佛被重重击中,额头再叩三下:“微臣知罪!是微臣愚钝,未能谨守进补节度,请皇后娘娘治罪!”
九歌一听这话,心里又气又愤,神色间透出几分恨铁不成钢:“画扇姐姐亲自选了你,正因你心性干净,你却因医术不佳,致她丧命。”
徐昭仪却沉声开口:“皇后娘娘,裴太医虽疏忽,却未必是罪魁祸首。若有人有意安排补品日日送来,他纵然谨慎,怕也难以推辞。”
沈清点了点头,抬眼看向齐仲和:“齐太医,你说呢?单是过补,可会致此等险症?”
齐仲和沉吟半晌,转身看向裴赞:“你且将昭媛娘娘整个孕期的脉象细细说一遍,可有特别之处?”
裴赞抬起头,神色郑重,却满是惭愧:“启禀院正,娘娘怀胎初期脉象平稳,中期胎气渐盛,微臣只照例诊脉,并未觉得异样。七个月后,娘娘腹大如足月,微臣心里虽有些疑虑,却因经验不足,又见胎息安稳,便未多言,只继续依方调理。”
齐仲和凝眉沉思,缓缓道:“若仅因进补,胎儿虽长得丰大,然多损母体气血,临盆时极易一尸两命。今母虽殒,子却安然,是有些不合常理。”他顿了顿,抬眼环视殿中诸人,声音愈发凝重:“换言之,昭媛娘娘并非全然无力回天。若当时接生得法,仍有保全母体的机会。”
徐昭仪闻言,眉峰紧蹙:“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接生时延误了时辰?”
九歌听得脸色惨白,指尖攥得发抖,哑声道:“也就是说,画扇姐姐不是难产而亡……是有人害了她?”
齐仲和俯身跪地,本是老成持重的声音不禁颤抖,“微臣不敢。这些,只是微臣经验之谈。”
殿中一时寂静得落针可闻。
沈清坐在上首,指尖缓缓摩挲着茶盏,半晌才开口,“不论是疏忽,还是有人居心叵测,本宫都要问个明白。把接生的稳婆们重新传来,本宫亲自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