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缘》而而而已

53、清越自怜

　　自那夜触怒皇帝后，近一月，九歌都未曾再见过皇帝。凤鸾春恩车每晚在后宫穿梭，却从未再停在她的宫门口。

　　六宫表面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北方胡族连月骚扰边境，朝中军务吃紧，皇帝日夜召对，心思愈发不在后宫。而惠贤妃母家郁氏世代拥兵，如今更是因战事得重用，兵权渐握在手。惠贤妃也在此时荣封贵妃，位居六宫妃嫔之首，时不时伴在皇帝身侧，连往日与惠贵妃没什么交情的穆婕妤也开始向她俯首称臣。

　　夜深人静时，她常独坐案前，听着廊外风吹竹影，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闷得生疼。

　　画扇那一夜的惨状、映雪绝望赴死的眼神、皇上淡漠的神色，一幕幕在脑海里反复浮现。她仿佛看见自己若有一日有孕，亦不过是另一个画扇——有人暗中出手陷害，旁人袖手旁观，而自己只能任人宰割。

　　九歌攥着帕子，指节泛白。终于，她心头涌起一个念头：宁可不要孩子带来的荣华，自己至少还能平安活着。

　　第二日清晨，九歌披着薄衫坐在榻前，目光落在案几上一盏已燃尽的灯，神情恍若隔世。她唤来春萍，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去想办法，从宫外弄些红花进来。”

　　春萍愣了愣，脸色瞬间煞白，慌忙跪下：“娘子——红花……可是催产、堕胎之物！娘子是要害人吗？宫里可不比外头，若是叫人知道……”

　　九歌抬起眼，缓缓看她一眼，勉强露出一个微笑：“你放心，不是要害人。”

　　春萍屏住呼吸，声音打颤：“那……那是给您自己用的？”

　　九歌没有答，指尖缓缓摩着帕子，过了许久才低声道：“旁人都不必知道。”

　　春萍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伏地哽咽：“娘子何苦！您还年轻，若有了皇嗣，不是更能在宫里立稳脚跟吗？”

　　九歌垂下眼帘，唇角泛起一丝冷淡的弧度，声音也跟着冷了下来：“你不必再劝。你跟了我也两年有余，什么性子你该明白。若你觉得我这个主子耽误了你的前途，索性去养心殿，把今日之事一五一十禀明皇上。”

　　春萍浑身一颤，猛地叩头，泪水顺着脸颊落下：“奴婢不敢！奴婢既跟了娘子，自然忠心于娘子！”她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九歌一眼，嗓音低低道：“奴婢有个堂哥，在宣华门当值。若是给些银钱，他肯定愿意帮忙去宫外采买。只是……只是要冒些风险。”

　　九歌沉默片刻，才道：“好。你自己衡量，能办便办。若是事败，你便指认我，说出实情，想必能保全你。”

　　春萍一愣，眼泪更汹涌了：“娘子何必说这些！”

　　九歌看着她，唇角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既感激又带着几分疲惫：“好了，去吧。”

　　待春萍退下，殿内又恢复寂静。九歌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天光渐渐亮起，心里却像被抽空了力气。她知道，这一念既起，便再没有回头的路。

　　当晚，天色早早暗下，宫中风声渐紧，乌云压得低低的。

　　九歌一整日都坐在殿中，连晚膳也未曾动筷，只等着春萍的回音。

　　直至夜色深沉，外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春萍推开清越阁的门进来，额头上还沾着几滴雨水，手里捧着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放到案几上，低声道：“娘子，东西到了。”

　　九歌盯着那油纸包看了许久，指尖却一时不敢伸过去。殿里只剩灯火微微跳动，烛泪沿着铜台蜿蜒而下，空气里满是雨夜的潮气。

　　春萍压低声音：“堂哥亲手送到宫门口，我接过来的时候还用衣袖包了两层，没人看见。娘子放心。”

　　九歌这才伸手，缓缓拆开油纸包。里面一小包红花粉，颜色艳得刺目，仿佛在烛火下都要渗出血来。她的指尖微微发抖，终是收了回去，将红花重新包好，收入匣中。“辛苦你了。”九歌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春萍跪下，低声道：“娘子，您若真要用，也得先调理身子，再服用，别伤了根本。”

　　九歌看了她一眼，唇角扯出一丝笑，却并无多少笑意：“我自有分寸。”

　　春萍不敢再言，悄声退了出去。

　　当晚，九歌辗转反侧至深夜才昏昏睡去，却又很快惊醒，因为她梦见了画扇——梦见她满身是血，伸手死死攥住自己，眼睛睁得极大，嘴唇一开一合，却发不出声。

　　九歌猛地坐起，满身冷汗，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喘不过气来。她望着四下漆黑的殿室，只觉自己正躺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孤立无援，没有人能听见她的呼救。

　　她抱着膝盖坐在榻上，颤抖着望向案几上那匣红花，指尖却一寸寸收紧。那一刻，她竟生出一丝动摇——若真的喝下去，以后再也不能生子，自己在宫里便少了一层依靠。

　　忽然，青白的影子浮上心头——她想起宝华殿里悠远的木鱼声，想起青白合掌诵偈的模样，眉眼宁静，像能拂去一切风浪。

　　九歌心头一酸，喉咙发紧。若此刻青白在身边，她便不会这么怕了。她想听青白的声音，想看那双澄澈的眼睛，想让她坐在自己身旁，哪怕什么都不说。

　　这一瞬，她忽然有了强烈的求生欲——她不想死，也不想被这宫墙无声掩没。她想活下去，活得长久，活到有一天能同青白坐在落日下，看尽这宫里的四季更替。

　　九歌缓缓躺下，把帷帐拉好，直到耳边雨声渐远，她才慢慢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