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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当时只道是寻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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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初淳以指为梳,给不死扎好脑后的小辫子。
七彩的彩虹编织绳耗费一些心力,所幸成品还不错。拿到集市上卖,大约能卖个好价钱。
假若没有敲门人在身后穷追不舍,构成迟迟挥之不去的心腹大患,她会考虑带不死融入人群,待她百年归后,好歹有个寄托。
如果她有百年的话。
好吧,世初淳苦中作乐,无奈地笑笑。
设想的条件一个都不能成,世事不管待她抑或不死,多是苛刻为主。
大概是挨了天谴。
来到人世间,品尝酸甜苦辣。百辛过肠,用一生的眼泪偿还。
“人长着嘴是用来沟通的,语言的发明同样基于此。”世初淳思量着,用浅显易懂的道理掰扯说透。
古神建造巴别塔,用来离间齐心协力企图集结民众之力,抵达天听的人类。可那是邪神作为,好孩子不能学。
因材施教,有教无类的教导者,摸着不死后脑勺,手法轻柔,堪比撸一只乖顺的大狗狗。
说起来,不死能百般变化的身躯里,确实包含了一只大狗狗。
准确来说,应当称呼为白狼。
有种说法是,狗是狼驯化的结果。
不死化身的白狼,有时会亦步亦趋地着她,驮着包袱;有时会躺下来朝她露肚皮,讨她埋在他肚子上摸个够。
咳咳,扯远了。
世初淳收回发散的思绪,徐徐善诱,“有效的交流方便彼此互相了解,一味咬紧牙关,只会令不当有的误解,不断积累加深。”
她托起不死下颌,融和的音调融化成清润的春水,在他心间奔流,“是不能与我说明的隐私?”
“要瞒着我,单独对我保守的秘密?或是未知的,我尚未察觉的危险,在你眼里,我不足以和你共同承担?”
“我以为,作为共患难的伙伴,我们已经足够亲密无间,至少可以互通些不大要紧的心事。”
说话的女子眼里装着溶溶春水,平和、宁静地疏导着,没有威逼利诱,不存在任何施压与进攻。
与她相处,总是过分安宁,让人免不了心生贪恋,要眷恋的花火在含情脉脉的活水里沸腾。
“担心我不能够肩负起责任?还是觉得我拖累了你?”
世初淳额头抵着不死额头,从容劝导。
一个人能承受的压力有极限,一味死扛,于身心无益,只剩折磨。一群人齐心协力,能共同分担,有效缓解,解决更多。
最后一句潜藏了一个小小的陷阱,下面无有尖锐的木刺,只有柔软的草垛,要捕猎对象失足跌下来,不会摔得粉身碎骨。
面对坚固的顽石,努力撬开一条缝隙,才能让有迹可循的光源泄露。
果然,不死立即激动起来,“才不是!世初才没有拖累我,是我——”
纵为不死之身,心灵并非铜墙铁壁构成。
只是为了印证,同行者的生命即是为了他而献身。
建立在同伴殉亡之上的存续,浑似开放在尸骸上的花骨朵。周遭越是生灵涂炭,自身绽放得越是艳紫妖红。
纯粹吸食着同伴的性命而存活。
不死不想再当一无所知的寄居蟹,被锲而不舍的捕食者追击,靠不断地转移空螺壳而成活。
他没资格继续待在世初淳身边,不间断地因为他,这个光生存的本身即在不停吸引风险的个体,为她带去永无止境的危险。
然后跟害死玛琪她们一样,害死世初。
他不想让同行者的死亡,为他转移出崭新的容器,让他更为通畅松快地在陌生的尘世上存活。
与其让刻骨的思念,翻腾成苦涩的内疚,靠无边的罪恶感,延续永无终结的旅程,不如当断则断,从源头深处,干脆利落斩除。
不死说到这,狠狠住了口。
他一咬牙,卷起的舌尖尝到铁锈味,方止住声息,不在高亢的表达下,暴露出不肯宣之于口的隐秘。
瞬间的情绪爆发和收束,扭曲了清俊的面容。不死不敢停留在原地,唯恐暴露了混杂的心绪,故选择逃避措施,一下夺门而出。
风声贯耳,连带爱恨情仇一并抛诸脑后。
在世初淳面前的不死,一览无余。忍不住要依赖亲近的伙伴,万般事由皆由对方拿主意。
受用伙伴带来的福祉与助益,捎带她附赠的宽容和亲切。
单一放弃成长多么安逸,好似什么都不用努力。而付出的代价,指不定何时来收取。
误以为只要有替自己遮挡风雨的同伴,挡在身前,再多毛绒绒的烦恼,俱能如一早起来褶皱的被窝,转眼□□心的亲属收拾得安稳妥当。便要遭受遮避风雨的茅草屋,被狂风暴雨冲垮的风险。
三番五次地面对过的惨痛失败,等候灾厄锲而不舍来袭。
失去的代价委实沉重,让不死没法再心安理得地,在失而复得过后,坦诚地接受第二次失去。
即使那不管他愿不愿意,迟早会来临。
以世初淳的询问为节点,不死转移了二人的居住地,两人前往风景秀丽的小镇。
世初淳原本胎死腹中的设想,反过来被不死成功实践。不由得感慨,人事无常,常有新意。
奇怪的是,二人的关系同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跟先前在小岛上,世初淳苏醒时,第一睁开眼,与不死打个照面不同,在小镇上,她几乎与不死碰不着面。
与全新的人群进行交际,不意味要放弃原来同行的伙伴。
她想不通不死的作为源于何故,欲要与之交流,压根找不到人。
然而,被人窥伺,受人照顾的观感,只增不减。
修葺良好的屋舍,口渴了,桌面上摆放着烧开了的水。打磨光滑的餐桌上,按时按点刷新自带温饱的三餐。
生活期间有哪里短缺了,不需要开口。及时奉上。需要什么,往往还没来得及采买,转眼眼巴巴送上来,坦率到没法子自我欺骗。
无动于衷做不到,装聋作哑不符合世初淳的个性。遗憾之处在于,她根本抓不住那位好心的海螺姑娘。
家务活全包,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海螺姑娘,别的不说,逃逸本事一流。
世初淳能强烈感知到不死在她周围活动,奈何瘸了一只腿的身体,死活跟不上灵敏值点满的家伙。
她尝试抓了几次,反手忙脚乱地绊倒自个。扭头的速度极度上升,扭到差点脖子抽筋,慢慢放弃了折腾自己的做法。
别腿还没恢复好,脖子又出问题。
欺负她一个行动不便的瘸子是么?世初淳暗暗咬牙。
同时明白不死全然没有欺负的念想,只有照料的心意,只是……被撇下、一无所知和无能为力,令人叹息。
夜色有若隔夜的凉水,悄悄寂寂地拍打在床头,默不作声地淹没。嘴唇,额头、鼻梁。
世初淳躺在床上,身上盖好的被褥塌下一部分。手腕处被人握住,胸口传来一个头颅的压力。
当房间里属于第二个人的呼吸声响动,假寐的女人嘴角微微勾起,还以一个筹备已久的大环抱。
“抓到你了!”
被抓了个正着的不死,下意识遁走。
世初淳一把揪住他手上套着的绳索,手肘用力,前臂向自个所处方位拉伸,“休想逃。”
“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妄图逃过好使自己短暂轻松愉快的课题,会化为永不休止的梦魇,一次次、一遍遍,翻阅到你懊悔至极。
奈何流逝的时光宛若东奔的溪流,任凭当事人再懊丧、再悔恨,仍然完美地遗失掉弥补的时机。
“你要逃避我到什么时候?”
世初淳抱着不死,将对方的脑袋摁死在柔软的胸脯上。
她不知该做一个谆谆善诱的家长,还是语重心长的教师,或是一个打理好关系的伙伴。良久,喉咙里滚出一声慨叹。
在不死近乎无限的岁月,与她极其有限的时间里,他们真的有、真的要,耗费无谓的时长,在毫无意义的别扭和争执上?
难道不应该更加珍惜彼此相处的日子,免得往后回望,只剩下棉花堵塞咽喉的遗憾?
“闷不吭声带我来到镇上,又默不作声地避开我,不给个像样的理由。”
“你不知道我会伤心的吗?突然被同行的朋友抛弃。”世初淳放开不死,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凝重的目光与他对视,涟漪状摇晃,
“我们的友谊要到此为止了?连原因也不让我知晓。你打算一辈子都不与我说话吗?连借口也不愿意费劲思考。”
“不是、不是——”
不死着实不是个合格的谈话高手,只能慌里慌张地开口。任由脸上五官乱飞,竭力表明心意,嘴里絮絮着否定的话语。
为了对方好的心思,为何会以拒绝的姿态做出?然后支吾着,左右陈述不出真实的缘由。
“嗯。”世初淳并不是非要问个究竟。
打破砂锅问到底是一种活法,稀里糊涂亦是一种活法。没有谁比谁高贵一说。
她坦荡地张开双臂,拥住不死。人与人之间互相保有小秘密,并非值得质问和不可原谅之事。
假使他们必然要说再见,她希望是留下甜美的回忆。
生物的联系如此微弱,微风细雨轻易斩断。
不是每一次俱能做好准备,郑重地告别。
可能明天出了事,可能后天没能遵守好约定。她不想浪费时间在无尽的猜测与争端中。
抱了个正着的不死,欲挣扎,偏妥协。犹犹豫豫地,双手局促不知道正确摆放。
他珍惜地回抱了世初淳,继而小心翼翼推开。下定决心般,与世初淳隔出两三寸的身距,放言,“我要放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