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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百合(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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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渐浓,花苑的风带着薄凉。池中的荷花已经剩不了几朵,花瓣皱缩,颜色淡得像被水洗过似的。
可赵长昭执意带胡玉烟来。
“玉烟,扶着我。”他说得很自然。
胡玉烟乖乖伸出手,垂眸看着水中那些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花瓣。
她这几日都不曾出门,今日还是赵长昭强邀的。
赵长昭轻轻扶住她的手腕,免得她踩着湿叶滑倒,低声道:“有一年夏夜,我带你出来赏荷,当时你很高兴。”
赵长昭边说边拿起宫人递上来的船桨,他撑起船将随侍的人都留在岸上。
胡玉烟自然记得,那个时候赵长昭未掌权,他们只能夜里悄悄出来。赵长昭亲自掌舵,同他月夜赏花。
胡玉烟勾勾嘴角,赵长昭终于肯说些他们之间真正的回忆了。
她坐下后,望向湖面那片将败的荷花,目光柔柔淡淡:“虽然有些凋零……但还是很美。”
她俯身去够最近的残莲,指尖刚碰到焦褐的瓣缘,赵长昭忽然从身后握住她的手:“这朵不好。”
他半蹲在她身侧,引着她转向另一边。那边竟还撑着两三枝晚荷,虽边缘已卷,却倔强地开着。
“真稀奇。”她抽回手,“秋天还能见着开的这么好荷花。”
湖面微光跳动,胡玉烟倚着船舷,看残荷影子在水中一片片退去。
“快到了。”赵长昭忽然停桨。
她抬眼,呼吸微微一滞。
前方水域氤氲着薄薄的暖雾。雾中荷叶田田,荷花灼灼,大朵大朵粉白的花在秋日里开得惊心动魄。暖意随风涌来,甜香在鼻尖轻轻漾开,恍若重回仲夏。
“这是……”她下意识伸手去触最近的花瓣,指尖传来反常的温润,“秋天怎么会有……”
“我命人从南方快马加鞭运来将开未开的荷花根苗,”他声音里带着奇异的平静,“又在池底埋了陶管,用炭火让池水变得足够温暖。”
“不过也维持不了多久。”
只是一池荷花而已,胡玉烟不敢去想其中的劳民伤财。
船停在花海中央,赵长昭折了一支荷花递给她。
“我以荷花相赠,玉烟为我抚琴如何?”他的声音像多年前那个夏夜。
胡玉烟接过花,注意到船舱中有雅室,桌案上放着一张古琴,一柱香正徐徐燃着,青烟盘旋。
她垂眼看琴,指尖轻轻触到弦。
“我……”她低头调弦,声音混在泠泠初响的音色里,“更擅琵琶。”
她实话实说,她的确更擅长弹琵琶,只是从未与赵长昭说过。
赵长昭没料到她会这么说,轻轻道:“我让人去取。”
胡玉烟回过神,注意到此刻船中哪里有人?只得补一句:“既然备了琴,我弹琴也行。”
她坐正身子,指尖落弦试着拨了一下,声音清亮,却带着一点生疏,曲调悠扬,只是平常乐曲。
胡玉烟笑笑,“我都快不太会弹了。”
赵长昭:“以前你弹得很好。”
“那是以前啊。”胡玉烟抬眼,眼中带着淡淡揶揄,她琴技一直是老样子,“不过我失忆了,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赵长昭的喉结上下滚动,走近一步道:“玉烟弹首诉情的曲子吧。”
胡玉烟犹豫了一下,似真的在想,随即才道:“我不会。”
她是真不会,本就不擅古琴,会的曲子也就那么些。
赵长昭沉默了两息,忽然弯下身,从她身后坐下,气息轻轻落在她肩窝。
“我教你。”他从背后拥住胡玉烟,将双手放在琴上。
胡玉烟一愣,刚想后退,却被他伸手稳稳按住了手腕。
赵长昭只低声念着:“诉情嘛,第一段,是轻的……像心思刚起,还不敢说出口。”
他握着她的手,拨出一声极轻的音,胡玉烟被这声音震得心口也抖了一下。
“第二段——”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就重了,因为藏不住了。”
他带着她继续拨弄琴弦,音色比刚才深一寸。
胡玉烟指尖被他带得发疼,忍不住轻声道:“我……还是不太会。”
赵长昭在她背后低笑了一声,“无妨。”
赵长昭放过她的手,十指一下一下拨着弦,琴声渐渐连成句。
胡玉烟悄悄瞥了赵长昭一眼,却见他的注意力都在琴上,她干脆直接侧过头看他,赵长昭弹完一段便彻底停下。
胡玉烟垂下眼眸,任由赵长昭越靠越近,在她唇边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琴声散去,秋意便一日日深了。
过了两日胡玉烟再去荷池赏花时,不出意料,赵长昭想方设法留下的荷花已经枯萎了,满湖皆是惨淡之景。风都带着些透骨的干凉,湖上只可见几个内侍在料理善后。
胡玉烟想着算了,边往回走边逗弄着指尖的鹦鹉,转过一处拐角,正听见前方传来轻轻的脚步与细小的呜咽声。
“别叫、别叫……再叫就被御马监抓走了。”那声音少年般清朗又有点慌乱。
胡玉烟抬眼,恰好看到赵云晋抱着一只奶乎乎的小猫,从暗影里匆匆走出来。那猫缩成一团,只露出湿漉漉的眼睛,看上去可爱极了。
四目相对时,赵云晋像被撞了一下,整个人愣住了,“见过娘娘。”
胡玉烟没说话,只朝小猫伸出手,小猫立刻嗅了嗅,乖巧地舔了舔她的指尖。
胡玉烟忍不住会心一笑,问道:“哪里来的猫儿?”
赵云晋抱着猫躬躬身,“是宫里的猫下的小崽子,我寻了这么一只,想抱回去养着。”
胡玉烟揉了揉小猫的脑袋,猫儿浑身雪白,眼珠漆黑又泛着绿光。她立刻想到,她入宫那年赵长昭抱着这么一只小猫来长街上为她送行。
“皇后有孕,猫儿顽劣,养在宫里怕是会惊扰皇后。”她伸手,直接把小猫从他怀里抱走。
赵云晋怔在原地,手臂空空的,像被人打劫了一样。
胡玉烟又示意宫女将鸟笼递上,赵云晋带着犹豫接过。
“鹦鹉给殿下,就当交换了。”
胡玉烟边走边逗弄着小猫,那软绒绒的身体在她指尖下撒娇打滚,让她唇角微微翘起。
等胡玉烟走远,鹦鹉恰好“嘎”地叫了一声,赵云晋立刻皱了眉,握着鸟笼晃了晃,看着它在笼子里狼狈地扑棱着翅膀,咬紧牙关恶狠狠地道:“连你也看不起我!”
赵长昭忙着秋试与奏章,胡玉烟刻意要去御书房看他,赵长昭很是不愿意她来,于是干脆将公务都带去寝宫处理。
夜里宫灯一盏盏亮起,琉璃罩折着光,映得回廊似在流淌。
奇花异草的香气在空气里层层叠叠,暖阁中铺着从南海贡来的软毯,踩上去连脚步声都要沉进毛绒里。案几上摆着各地珍品,金丝龙眼、紫晶葡萄、连冬日也难见的珍果也堆得满满当当。
胡玉烟托着下巴,略微醉意地看着窗外的灯火。
“玉烟,尝一口。”赵长昭用银匙挖下一小勺玫瑰酥乳,在她唇边逗弄。
胡玉烟懒洋洋地抿住,甜到腻,她皱了皱眉,却还是含在口中。
赵长昭把剩下半勺自己吃了,又将一颗剥好的葡萄送到她手里,胡玉烟漫不经心地吃了,手一伸,他又乖乖递上下一颗。
“我头疼……”胡玉烟将头枕在赵长昭膝上,将醉未醉,迷迷糊糊说了实话,不只是头,有时候全身各处,好像是从骨头缝里传来的,痛成了习惯。
胡玉烟的话里带着委屈,“一直都痛。”
她摇摇头,头发轻轻扫过他膝盖,脸上因酒醉泛起红晕。
赵长昭垂眸看着她,“你昨夜做噩梦了。”
“你也说痛。”
“怎么之前一直忍着不说?”
在赵长昭按摩下,胡玉烟闭着眼“嗯”了一声,却拧着眉,像是舒坦与不耐同时涌上来。他的指尖一路按到她后颈,她微微缩着肩,似是觉得痒。
胡玉烟摇摇头,现在很好,好到她觉得沉溺下去便是罪过。
“你会治好我吗?”胡玉烟忽然问。
赵长昭用自己的鼻尖贴了贴她的,回答依旧是肯定。
胡玉烟却轻轻笑了笑,道:“可是这样也很好,是不是?”
她在赵长昭最是沉溺的时候问这话,赵长昭却摇摇头,“人不可以只有将来没有过去。”
“那些事让你痛苦,所以只能暂且搁置,可你总有一天要想起来的,那才是全部的你,我爱的,全部的你。”
胡玉烟怔了怔,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赵长昭话里的意思,她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和他在一起,顺从他,不再刺伤他,这难道不是他想要的吗?
然后直到某一日她油尽灯枯,离开他,她也解脱了。
她思绪乱乱的,这些事好像一直不曾想明白。
胡玉烟饮了一口酒,重新倒回赵长昭膝上,带着极重的哀叹:“可是我觉得我不喜欢我自己。”
赵长昭怔了怔,用拇指替她揩去脸颊上的泪,“你只是病了,早晚会好起来的。”
“玉烟这么好,我爱得要死,你即便想起了从前,也一定会喜欢自己的,你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见胡玉烟没说话,赵长昭察觉到她困了,一把将她拦腰抱起,走进里屋将人放在榻上,又细心地替她将被子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