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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林瑞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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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的筒子楼走廊,弥漫着傍晚特有的烟火气和疲惫感。许烬野几乎是挂在谢临松身上被拖回来的,两条腿沉得像灌了铅。画了整整一个下午,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和精神气,胃里那点冷包子牛奶早就消耗殆尽,只剩下空荡荡的灼烧感和深入骨髓的疲惫。蓝黑色的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鼻尖脸颊上蹭的五颜六色的粉笔灰还没擦干净,整个人像刚从战场滚下来的伤兵,还是打了败仗那种。
谢临松半扶半抱着他,手臂稳稳地箍在他腰侧,几乎承担了他大半的重量。筒子楼狭窄的楼梯,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许烬野把脸埋在谢临松颈窝里,贪婪地汲取着对方身上清爽的皂角味和运动后残留的淡淡汗味,这味道奇异地安抚着他紧绷过度的神经和造反的胃。
“操…累死了…” 他含糊地抱怨,声音闷在谢临松肩头,“易染那傻逼…下次再信他…老子跟他姓…”
谢临松没应声,只是箍在他腰侧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像一道沉默的桅杆,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船。深黑色的眼眸在昏暗的楼道灯光下,沉静地看着前方,只有左耳骨上那枚幽蓝的耳钉,随着步伐轻微晃动,反射着一点冷硬的光。
终于挪到门口。谢临松单手掏出钥匙开门,动作利落。门一开,许烬野几乎是把自己摔了进去,踉跄着扑倒在狭小客厅那张旧沙发上,脸埋进带着洗衣粉味道的抱枕里,发出一声长长的、解脱般的叹息。
“水…” 他有气无力地哼哼。
谢临松放下书包,转身去厨房倒水。保温壶里的水还是温的。他倒了一杯,走到沙发边,蹲下身,把水杯递到许烬野嘴边。
许烬野勉强撑起一点身子,就着他的手,咕咚咕咚灌了大半杯。温热的水流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稍微缓解了不适。他喝完,又瘫回沙发,闭着眼,像一条脱水的鱼。
谢临松把剩下的水喝完,放下杯子。他没起身,依旧蹲在沙发边,深黑色的目光落在许烬野汗湿的鬓角、紧闭的眼下淡淡的青影,以及鼻尖上那点顽固的、像勋章又像狼狈印记的粉笔灰。
他伸出手,指腹带着薄茧,极其轻柔地蹭过许烬野的鼻尖,把那点碍眼的白色擦掉。动作比在教室里时更轻,更专注。
许烬野没动,也没睁眼,只是在他指尖触碰到皮肤时,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睫毛颤了颤,像受惊的蝶翼。
“**饿?**” 谢临松低声问,声音在安静的小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许烬野闭着眼,眉头拧着,胃里空得发慌,但那股灼烧感让他对食物提不起丝毫兴趣。“…不饿。胃难受。”
谢临松沉默了几秒。他站起身,没再多问,转身进了厨房。很快,里面传来淘米的轻微水声,然后是电饭锅开关按下的“咔哒”声。他在煮粥。清淡的,养胃的。
许烬野听着厨房里规律而安稳的声响,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沉甸甸的疲惫感彻底将他淹没。意识像沉入温暖的海水,渐渐模糊。鼻尖似乎还残留着谢临松指尖微凉的触感,和那点被擦掉的粉笔灰的涩味。那只踩着土豆人的鹰,在混沌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五百块…数位板…
他彻底睡了过去。
* * *
夜幕彻底笼罩了世樱七中。白日喧嚣的校园此刻寂静无声,只有路灯昏黄的光晕在地上投下一个个孤独的圆。教学楼像巨大的、沉默的兽,潜伏在黑暗里。
一道瘦高的身影,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靠近高三七班的教室后门。他穿着校服,戴着兜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紧绷的下颌。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黑色塑料袋。
他是林瑞格。高三八班的学生。一个在年级里没什么存在感的名字。他成绩中等,长相普通,性格内向得近乎阴郁,像角落里一株不起眼的苔藓。没人知道,也没人在意,他书包最里层藏着一个磨旧了的硬壳笔记本,扉页上贴着从年级光荣榜上偷偷撕下来的、一张属于贺云流的一寸照。照片上的女孩高马尾,妆容精致,眼神明亮骄傲,像一颗遥不可及的星辰。
林瑞格贴着冰冷的墙壁,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手心全是黏腻的冷汗。他下午就知道了黑板报比赛的事,也知道了高三七班参赛的是许烬野那几个人。他更知道,贺云流转学前,最后也是唯一一次失态的痛哭,就是因为许烬野。那个嚣张的校霸,当街把贺云流揍得胃痉挛,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狼狈不堪,最后被迫转学,连社交账号都被清空。
他忘不了那天在教学楼拐角看到的贺云流。那个永远骄傲得像天鹅的女孩,眼睛红肿得像核桃,昂贵的白裙子上沾着灰尘,靠在墙上,肩膀无声地耸动。那一刻,林瑞格觉得自己的心也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痛得无法呼吸。他不敢上前,只能躲在阴影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许烬野…都是因为许烬野!
这股压抑了许久的、扭曲的愤怒和某种病态的“守护”欲,在得知许烬野画了黑板报,并且画得极其出色、很可能拿到那五百块奖金时,达到了顶峰。凭什么?凭什么伤害了云流的人,还能这么风光?还能得意洋洋地拿奖金?
一个疯狂又阴暗的念头,在晚自习结束、所有人都离开后,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了林瑞格的心。
他要毁掉它。
毁掉许烬野的心血,毁掉他唾手可得的奖金,替云流讨回一点点公道!哪怕…哪怕云流永远都不会知道是他做的。只要想到许烬野明天看到那片狼藉时可能出现的表情,林瑞格就感到一种扭曲的快意。
他颤抖着手,摸出下午偷偷配好的钥匙——那是他趁体育课七班教室没人,溜进去从班长周晓雯的笔袋里偷拿原样去配的。金属钥匙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噤,但动作却异常坚决。
“咔哒。”
锁舌弹开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刺耳。林瑞格像受惊的兔子,猛地缩回手,屏住呼吸四下张望。确认无人后,他才猛地推开门,闪身进去,迅速反手关上门。
教室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路灯微弱的光透进来,勉强勾勒出桌椅的轮廓。空气里还残留着白日里粉笔灰和汗水的味道。
林瑞格的心脏跳得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他靠在冰冷的门板上,急促地喘息着,适应着黑暗。目光,像淬了毒的针,死死钉在教室后墙那块巨大的黑板上。
即使光线昏暗,那幅画依旧散发着惊人的存在感。磅礴的山野,撕裂的风暴,挣脱的飞鸟…扑面而来的力量感和生命力,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了林瑞格的喉咙,让他感到窒息般的压抑和…嫉恨。
凭什么许烬野能画出这样的东西?凭什么他拥有这样的天赋和…谢临松那样的人的陪伴?凭什么他伤害了云流,还能活得如此肆意张扬?
扭曲的情绪瞬间压倒了恐惧。林瑞格不再犹豫,他猛地拉开那个黑色塑料袋,一股刺鼻的化学气味瞬间弥漫开来。里面是一大瓶廉价的、气味浓烈的厕所清洁剂,还有一块粗糙的、沾着污垢的旧抹布。
他拧开瓶盖,刺鼻的气味更浓了。他戴上准备好的橡胶手套,像个执行仪式的祭司,一步步走向那块承载着许烬野心血的黑板。
他先是用抹布,蘸满了粘稠刺鼻的清洁剂,狠狠地、胡乱地朝着画面中央那只睥睨的飞鸟和它脚下的风暴中心抹去!粗糙的布料刮过黑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刺啦”声,瞬间将流畅锐利的线条搅成一团污浊的、黏腻的浆糊!白色的粉笔灰混合着蓝色的清洁剂,变成肮脏的灰蓝色,顺着黑板往下流淌,像一道道丑陋的泪痕。
不够!还不够!
林瑞格的动作越来越疯狂,越来越用力。他不再局限于某个点,而是像发泄一般,将整瓶刺鼻的清洁剂疯狂地泼洒在整幅画面上!粘稠的液体顺着黑板哗哗流淌,所过之处,色彩斑斓的画面迅速被腐蚀、溶解、覆盖!山野被污浊的蓝色淹没,流云被肮脏的泡沫吞噬,那只踩着土豆人的鹰,被粘稠的液体糊住了睥睨的眼神,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滑稽的轮廓。许烬野潦草的签名缩写“XJY”,更是被重点照顾,被抹布反复搓揉,几乎消失不见。
刺鼻的气味充斥了整个教室,呛得林瑞格自己都忍不住咳嗽起来。但他眼中闪烁着病态的兴奋,看着那幅曾经震撼人心的画作在自己手下迅速变成一片狼藉不堪的、散发着恶臭的废墟,一种扭曲的快感油然而生。
云流…我替你报仇了…你看到了吗?许烬野完了…他的心血…他的奖金…都没了…
他喘着粗气,停下来,看着面目全非的黑板,像欣赏自己的杰作。目光扫过右下角,那个被踩着的、谢临松画的歪嘴土豆人,此刻也被清洁剂糊了大半张脸,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扭曲的笑容,在污浊的背景里显得格外诡异和嘲讽。
林瑞格心头那股无名火又窜了起来。他抓起抹布,蘸满最后一点粘稠的清洁剂,对着那个丑陋的土豆人,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反复地擦!直到那点残留的白色线条彻底消失,只剩下黑板上被过度摩擦留下的、毛糙的浅色痕迹。
做完这一切,林瑞格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靠在旁边的墙上大口喘气。手套上沾满了肮脏的液体,刺鼻的气味让他头晕目眩。他看着眼前这片狼藉的“战场”,心头的快意慢慢被一种巨大的空虚和冰冷的恐惧取代。
他哆嗦着,把空瓶和脏污的抹布胡乱塞回黑色塑料袋,又拿出另一块湿布,开始疯狂地擦拭自己可能留下指纹的门把手、窗台边缘…最后,他冲到教室角落的水池边,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流下。他摘下橡胶手套扔进塑料袋,把手伸到冰冷刺骨的水流下,反复地、用力地搓洗。洗掉那些刺鼻的气味,洗掉那些看不见的、罪恶的痕迹。水流冲击着他颤抖的手,皮肤被搓得通红,几乎要破皮。他看着镜子里自己惨白、惊慌、布满冷汗的脸,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后怕,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疯狂。
他猛地关掉水龙头,抓起那个沉甸甸的、散发着罪恶气息的黑色塑料袋,像被鬼追一样,跌跌撞撞地冲出教室,反手带上门,甚至忘了锁。瘦高的身影仓皇地消失在走廊尽头浓稠的黑暗里,只留下一教室刺鼻的恶臭,和一堵被彻底摧毁、流淌着污浊泪痕的黑板。
那只曾经睥睨的鹰,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被污渍包裹的残影。
许烬野潦草的签名,被彻底抹去。
而谢临松那个歪嘴的土豆人,连最后的痕迹都消失殆尽。
只有右下角,被过度摩擦的那一小块毛糙的黑板底色,像一个无声的、惨白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