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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挨着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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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风卷着塑胶跑道蒸腾起的灼热和油墨未干的试卷味,在世樱七中的操场上横冲直撞。蝉鸣聒噪得像要撕破耳膜,却压不住高三教室里最后时刻的、近乎死寂的紧绷。
许烬野趴在靠窗的桌子上,蓝黑色碎发下,爱琴海蓝的瞳孔半眯着,像被太阳晒蔫的猫。指尖慢悠悠地转着一根秃头的炭笔,在摊开的、几乎空白的数学模拟卷上,画着谁也看不懂的抽象线条。右耳垂上的海蓝耳钉,反射着窗外刺目的光点。脚边靠着他的画板包,拉链开着,露出里面卷成一团的几张色彩小稿。
讲台上,老赵还在唾沫横飞地喷着“临门一脚”、“心态放平”、“检查三遍”,声音透过劣质喇叭带着滋滋的电流噪音。
许烬野听得耳朵起茧,烦躁地用笔尾戳了戳旁边。
谢临松坐得笔直,像一杆焊死在椅子上的标枪。深蓝色的纪律册摊在桌面,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黑色水笔,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深黑色的眼眸平视前方,焦点落在讲台边缘剥落的墙皮上,平静无波。只有左耳骨上那枚幽蓝的耳钉,在低垂的眼睫阴影下,偶尔闪过一点冷硬的光。桌上放着一个崭新的、印着北大校徽的文件袋,保送协议安静地躺在里面。
易染在斜前方抓耳挠腮,黄毛被汗水黏在额角,对着最后一道物理大题愁眉苦脸。路亭逸抱着他的宝贝速写本,铅笔尖无意识地在空白页上画着圈,小脸煞白。
对于许烬野来说,高考这玩意儿,跟鹤老头画室里那堆石膏像差不多——看着唬人,其实也就那样。他脑子里转悠的是美院旁边那家据说颜料便宜得离谱的画材店,是筒子楼里那扇吱呀作响的旧门,是谢临松那件领口磨得起毛的旧T恤下摆。能考多少?随缘。反正够美院那条线就行,鹤老头早就拍胸脯打过包票。
至于谢临松…北大保送的协议都签了,这考场对他而言,大概也就是个走个过场的背景板。
铃声终于像救赎般刺耳响起。
笔尖划过答题卡的声音瞬间被巨大的、混杂着解脱和茫然的喧嚣淹没。
许烬野几乎是第一个摔笔站起来,椅子腿刮地发出刺耳噪音。他一把抓起桌角的画板包,胡乱甩到肩上,动作大得带倒了旁边空着的椅子。“走了走了!热死了!” 他声音带着惯常的不耐烦,爱琴海蓝的眼睛扫过旁边依旧端坐的谢临松,“哑巴!磨蹭什么!”
谢临松这才慢条斯理地合上那本几乎没写几个字的纪律册,放进书包。他拿起那个崭新的北大文件袋,动作不疾不徐。深黑色的眼眸平静地看向许烬野,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两人一前一后挤出沸腾的教室,像两艘驶离风暴中心的小船。
* * *
夏日的暴雨来得毫无预兆,豆大的雨点砸在筒子楼锈迹斑斑的铁皮屋顶上,噼啪作响,像无数面小鼓在擂。空气闷热潮湿,混杂着泥土和铁锈的腥气。
许烬野盘腿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上,手里捏着张薄薄的、被雨水洇湿了边角的录取通知书。墨绿色的封面,烫金的“中央美术学院”几个字在昏黄灯泡下闪着光。他没什么表情,指尖在“许烬野”三个字上无意识地划拉着。爱琴海蓝的瞳孔里映着窗外被雨幕模糊的、灰蒙蒙的城市轮廓。
谢临松坐在书桌前唯一那把还算完好的椅子上。桌上摊着那份北大的保送协议和几张崭新的、印着未名湖风景的入学须知。他手里拿着一张北京市地图,深黑色的眼眸低垂,指尖沿着一条条街道缓缓移动,像在解一道复杂的拓扑题。
空气粘稠,只有雨声和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易染的电话像颗炸弹,毫无预兆地炸响了这沉闷的寂静。
“野哥!松哥!你们查地址了没?!卧槽卧槽卧槽!!!” 易染的声音透过劣质听筒,激动得变了调,带着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炸了炸了!你们快看地图!看地图啊!”
许烬野被他嚎得眉头拧紧,没好气地对着话筒吼:“易染你他妈吃错药了?吵死了!”
路亭逸细弱的声音也挤了进来,带着哭腔般的激动:“烬…烬野哥…松哥…你们…你们看学校地址…挨…挨着的…”
挨着?
许烬野愣了一下,爱琴海蓝的瞳孔里闪过一丝茫然。他下意识地看向谢临松。
谢临松的指尖,正稳稳地点在地图上的某个坐标。
深黑色的眼眸抬起,平静地看向许烬野。他没说话,只是将那张摊开的地图,极其自然地推到了床边。
许烬野狐疑地凑过去。
潮湿的手指带着雨水和汗水的粘腻感,按在粗糙的图纸上。他顺着谢临松指尖的方向看去——
代表中央美术学院的图标,安静地矗立在海淀区的一片绿色里。
而就在它旁边,几乎紧紧贴着,只隔着一条窄窄的、在地图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绿化带——
是北京大学的图标!
未名湖的轮廓清晰可见!
两个图标靠得如此之近,近得像一枚硬币的两面!
许烬野的眼睛猛地睁大!
爱琴海蓝的瞳孔急剧收缩,又猛地扩散开!像平静的海面骤然被投入巨石!一股巨大的、荒谬的、难以置信的狂喜混合着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梁!他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急促的喘息!
挨着…?
美院…和北大…?
只隔了一条…绿化带?!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谢临松。
谢临松深黑色的眼眸里,映着他瞬间失语的、震惊的脸。那潭平静的湖水深处,清晰地翻涌着某种早已了然、此刻终于尘埃落定的灼热暗流。左耳骨上的幽蓝耳钉,在昏黄的灯光里,折射出一点冷硬而滚烫的光。
“操…” 许烬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巨大的震颤,“…谢临松…你他妈…是不是早就知道?!”
谢临松没有回答。
他只是极其缓慢地站起身。
走到床边。
在许烬野依旧处于巨大震惊中、茫然睁大的蓝眼睛注视下——
他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不是去拿地图,而是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按在了许烬野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后颈上!
掌心温热,带着沉甸甸的掌控感!
然后,在窗外暴雨的轰鸣声中,在筒子楼昏黄摇晃的灯光下——
谢临松低下头。
温热的、带着薄茧的唇,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确认,落在了许烬野因为震惊而微微张开的唇上!
不是浅尝辄止。
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失而复得般的、滚烫的占有欲!
像在无声地宣告:
**知道了。**
**以后,都在隔壁。**
许烬野的身体猛地僵住!
像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
所有的震惊、狂喜、酸涩,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滚烫的吻彻底焚毁!他爱琴海蓝的瞳孔骤然收缩,里面清晰地倒映着谢临松近在咫尺的、专注而强势的脸庞!
下一秒!
他像是被点燃的炸药,猛地抬手!不是推开,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回抱住了谢临松劲瘦的腰背!
手指死死揪住对方洗得发薄的T恤下摆,布料在指下绷紧变形!
他近乎凶狠地、带着巨大的哽咽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加深了这个吻!
窗外,暴雨如注,冲刷着筒子楼锈迹斑斑的铁皮屋顶。
屋内,昏黄的灯光在紧密相拥的身影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两张录取通知书被遗忘在床角。
一张墨绿,烫金。
一张深红,庄严。
像两枚注定相邻的印章,
重重地盖在了名为未来的地图上。
筒子楼的绳结在风雨中无声晃动。
而新的绳结,
已在咫尺之遥的燕园与美院之间,
无声地缠绕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