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叶落入清梦》沈青寒

3、幻影

　　司落叶推门而入时，宋清玉已经将那张纸收进了袖中，脸上也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少年端着一碗尚冒着热气的莲子羹，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那只没有受伤的手稳稳地托着碗底，另一只手的手腕上，苏幻柏为他敷的药膏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师尊，您为了我的事，和掌门师叔谈了许久，想必还没来得及用午膳。”司落叶将莲子羹轻轻放在宋清玉的书案上，热气氤氲，模糊了他清秀的眉眼，“这是我在膳堂给您取的，您……您趁热喝吧。”

　　他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怯意，但比起在启明殿时，已经安定了许多。那双曾像受惊幼鹿般的眼眸，此刻正仰望着宋清玉，里面盛满了纯粹的孺慕与感激。

　　宋清玉看着他，心中那因处理赵临渊和长老们密信而生出的戾气，瞬间便被这碗羹汤的暖意融化了。他伸出手，习惯性地想去摸摸少年的头，却在半空中停住，转而拿起了那碗莲子羹。

　　“有心了。”他轻声说，用勺子舀了一口，清甜的莲子香在口中化开，“味道很好。”

　　司落叶的脸上立刻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仿佛得到了世间最珍贵的褒奖。他退后两步，乖巧地站在一旁，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书案上的一卷画轴吸引。那是一幅未完成的山水画，远山巍峨，近水潺潺，笔墨间尽是挥洒自如的仙气，只是画的一角，留白处似乎被什么东西洇湿过，留下了一点淡淡的水痕。

　　“师尊也喜欢画画吗？”司落叶小声地问。

　　“闲来无事，随手涂鸦罢了。”宋清玉放下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神微动，随即淡然道，“你若喜欢，以后师尊教你。”

　　“真的吗？”司落叶惊喜地睁大了眼睛，随即又有些失落，“可是……弟子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恐怕没有天分学这些。”

　　宋清玉放下汤碗，发出一声轻响。他站起身，走到司落叶面前，目光沉静地看着他：“落叶，你记住，修仙一途，资质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一颗坚韧不拔的心。我当年学剑时，被多少人嘲笑过‘朽木难雕’，可我最终还是走了过来。你比我当年，要聪明得多，也更有毅力。”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司落叶怔怔地看着他，心中的自卑与不安，仿佛被这双清澈的眼眸一点点抚平。

　　“弟子……弟子明白了。”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嗯。”宋清玉满意地点头，“你先回去吧，好好休息，明日起，我亲自教你吐纳之法。”

　　“是，师尊！”司落叶再次深深一揖，转身离开了清景殿。

　　看着少年轻快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宋清玉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他重新坐回书案后，从袖中取出那张被他揉得有些褶皱的纸。

　　纸上是几行潦草的字迹，内容却字字如刀。

　　“启禀掌门，仙尊宋清玉带回之徒司落叶，经多方查证，确系百年前魔尊司苍渊血脉遗孤。此子身怀至纯魔种，乃我正道心腹大患。仙尊此举，恐有私念，置宗门安危于不顾。我等长老恳请掌门，以大局为重，立刻将此子逐出山门，或……就地正法，以绝后患！”

　　落款处，是三个鲜红的印章，分别属于宗门内三位德高望重的太上长老。

　　“私念？”宋清玉冷笑一声，将纸捏在手中，指尖灵力微吐，那张纸瞬间化为飞灰，消散在空气中。

　　他们哪里是怕司落叶是魔种，他们分明是怕自己。怕自己这个异军突起的仙尊，会借着司落叶这枚“棋子”，在宗门内培植自己的势力，动摇他们固有的利益格局。赵临渊的挑衅，不过是他们试探的第一步。而这封联名信，则是赤裸裸的摊牌。

　　“一群老狐狸。”宋清玉眼中闪过一丝寒芒。他能有今日的成就，靠的从来不是天真，而是比任何人都清醒的头脑和狠辣的手段。只是这份狠辣，他从不轻易示人罢了。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司落叶那双清澈的眼睛。

　　司苍渊的血脉……宋清玉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这个消息，比他预想的还要劲爆。司苍渊，那个百年前搅动三界风云，几乎颠覆整个正道的魔尊。传说他身陨之后，神魂俱灭，并未留下任何子嗣。没想到，竟还有漏网之鱼。

　　这孩子，从一开始就比他想象的要危险得多。

　　但……宋清玉的目光又柔和下来。他想起在山涧边初遇司落叶时，那个浑身是伤，蜷缩在角落的瘦弱身影。那纯粹的善良，是装不出来的。

　　他既然承诺了要护住这个孩子，就绝不会食言。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他也要陪他走下去。

　　“清玉。”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沈子寒推门而入。他的脸色比中午时好了许多，但眉宇间依旧带着一丝疲惫与忧虑。

　　“师兄。”宋清玉起身行礼。

　　沈子寒摆了摆手，目光扫过书案，最后落在宋清玉身上：“长老们的信，你看到了？”

　　“看到了。”宋清玉坦然承认。

　　“他们……他们说得没错，司落叶的身份，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沈子寒叹了口气，“我刚刚查阅了宗门禁地的密卷，司苍渊确实有一个儿子，只是在魔祸末期，司苍渊为保全其子，用秘法将其送入了凡人界，从此下落不明。卷宗记载，其幼子脖颈处，便有一枚与司落叶一模一样的暗纹。”

　　宋清玉沉默不语，这证实了他的猜测。

　　“清玉，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沈子寒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切，“我可以将他悄悄送出山，保他一世平安。但留在碧云宗，他只会成为众矢之的，也会……拖你下水。”

　　“师兄，”宋清玉抬起头，目光坚定，“我若想收手，中午在启明殿，就不会立下血誓了。”

　　“你！”沈子寒被他堵得哑口无言，他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师弟，第一次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你是在拿碧云宗的未来，拿你自己的道心，去赌一个未知数！”

　　“我赌的不是未知数。”宋清玉的声音平静而有力，“我赌的是我自己的眼光。师兄，你我都修了数百年，难道还看不透吗？所谓正邪，所谓种族，不过是强者划定的界限。一个人的善恶，从来不取决于他的出身，而在于他的选择。司落叶选择了善良，我便选择相信他。”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况且，司苍渊的血脉，是祸，亦是机缘。若能将其引上正途，让他成为我们正道的助力，那百年前的悲剧，或许就能从根源上避免。这比将他推出去，让他被魔族找到，重新变成一个新的司苍渊，要好得多。”

　　沈子寒被他这番话震得久久无言。他不得不承认，宋清玉的格局，比他要大得多。他看到的是眼前的风险，而宋清玉看到的，是百年后的未来。

　　良久，沈子寒颓然地坐倒在椅子上，端起那碗已经凉透的莲子羹，却没有喝。

　　“罢了，罢了……”他喃喃道，“你都已经立下血誓了，我再说什么也没用。只是清玉，你要记住，你不是一个人。碧云宗，也是你的家。”

　　“弟子明白。”宋清玉的语气软了下来。

　　沈子寒又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宋清玉走到窗边，望着远处渐渐被夜色笼罩的山峦，眼神幽深。

　　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碧云宗的上空悄然酝酿。而他，和他身后的那个少年，正站在风暴的中心。

　　接下来的日子，司落叶的生活仿佛进入了一种新的轨道。

　　每天清晨，天还未亮，他就要到清景殿后的演武场，由宋清玉亲自指导他吐纳。宋清玉的教导方式与其他师尊截然不同，他从不强求司落叶去感受那些虚无缥缈的“气”，而是让他先学会静心。

　　“闭上眼，忘记你的身体，忘记你的烦恼，只去感受风，感受光，感受你身边的一草一木。”

　　在宋清玉温和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引导下，司落叶盘膝坐在场中，努力地放空自己。起初，他总是不得要领，脑子里杂念纷飞，一会儿是赵临渊的冷嘲热讽，一会儿是长老们冰冷的眼神。但每当他快要放弃时，总会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按在他的头顶，一股清凉的气息顺着头顶百会穴缓缓注入体内，抚平他所有的焦躁。

　　他知道，那是师尊在为他护法。

　　就这样日复一日，司落叶的心性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沉静下来。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敏感自卑，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眼神却愈发清澈明亮。

　　然而，平静的日子下，暗流汹涌。

　　赵临渊被罚后，收敛了许多，但看司落叶的眼神，却愈发怨毒。他不再亲自出面，而是唆使一些与他交好的弟子，处处给司落叶使绊子。

　　司落叶去膳堂打饭，轮到他时，最好的菜肴总会“恰好”被打完。他去灵泉取水，水桶总会“不小心”掉进泉里。他在演武场练剑，总会有人“无意”间将剑气扫向他。

　　这些小动作，无伤大雅，却像苍蝇一样烦人。司落叶每次都默默地忍了下来，他牢记着宋清玉的话，决定自己是谁的，是自己的选择，而不是别人的眼光。

　　这天下午，司落叶又去灵泉取水。他刚将水桶放下，就看到苏幻柏从林中走来。

　　“落叶师弟。”苏幻柏的脸上带着一贯的温柔笑意，她的目光扫过司落叶空无一物的双手，又看了看灵泉深处，那里隐约有个水桶的影子。

　　“师姐。”司落叶有些窘迫地低下头。

　　苏幻柏没有多问，只是从储物袋里取出一个崭新的水桶递给了他：“这个你先用吧。”

　　“谢谢师姐。”司落叶感激地接过。

　　“那些人……你别放在心上。”苏幻柏轻声说，“师尊他都知道。”

　　司落叶心中一暖，用力地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走在回山的路上，一路无话。苏幻柏是个很安静的人，她的存在本身，就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师姐，”司落叶忽然开口，“你说……我真的能学会引气入体吗？”

　　苏幻柏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他，认真地说道：“当然可以。师尊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他既然收你为徒，就一定看到了你的潜力。你只是比别人慢一点，但慢，不代表不能到达终点。”

　　她的话语像一道光，照亮了司落叶心中的阴霾。

　　“嗯！”司落叶重重地点头，眼中重新燃起了斗志。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赵临渊带着两个跟班，堵在了他们的面前。他背上的伤似乎还没好利索，脸色有些苍白，但神情却依旧嚣张。

　　“哟，这不是我们仙尊的宝贝徒弟吗？怎么，又被人欺负了？”赵临渊阴阳怪气地说道，目光在苏幻柏和司落叶之间转了转，“怎么，还需要师姐来给你撑腰？”

　　司落叶将水桶护在身后，握紧了拳头，一言不发。

　　苏幻柏上前一步，将司落叶挡在身后，冷声道：“赵师兄，同门之间，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同门？”赵临渊嗤笑一声，“苏师姐，你可别忘了，他是个身怀魔种的怪物！你离他那么近，小心被他身上的魔气给污染了！”

　　“你胡说！”司落叶忍不住反驳道，“我没有！”

　　“我胡说？”赵临渊逼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以为师尊护着你，你就能在碧云宗安稳度日了吗？你错了，像你这样的异类，根本不配待在这里！迟早有一天，你会被长老们发现你的真面目，到时候，就算是师尊，也保不住你！”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在司落叶最脆弱的地方。

　　司落叶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他看着赵临渊那张扭曲的脸，又想起长老们信中的内容，一股巨大的恐慌和委屈涌上心头。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赵临渊，你够了！”苏幻柏怒喝道，她身上散发出筑基期修士的威压，试图逼退赵临渊。

　　但赵临渊是仙门盟主之子，自幼见惯了大场面，又岂是这点威压能吓住的。他冷笑一声，非但不退，反而更加放肆地伸手去推司落叶的肩膀。

　　“我今天就想看看，这个怪物到底有什么能耐！”

　　司落叶被他推得一个踉跄，手中的水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

　　“你……”司落叶抬起头，眼眶通红，他感觉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一股燥热的能量从丹田处升起，迅速流遍四肢百骸。他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耳边只剩下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怎么，被我说中了，要现出原形了吗？”赵临渊见状，非但没有害怕，反而更加兴奋，他狞笑着，再次伸手抓向司落叶的脖颈，似乎想撕下他衣领，让那枚暗纹暴露在众人眼前。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司落叶皮肤的瞬间——

　　“住手！”

　　一声清冷如冰的呵斥，伴随着一股无可匹敌的强大威压，从天而降。

　　赵临渊的身体瞬间僵住，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惊恐地抬头，只见宋清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不远处的树梢上，衣袂飘飘，神情冷漠得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玉雕。

　　“师……师尊……”赵临渊吓得魂飞魄散，他从未见过宋清玉如此可怕的一面。

　　宋清玉的目光没有看他，而是落在了司落叶身上。少年正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衣领，身体在地上不住地抽搐，一股若有若无的黑气，正从他身上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

　　看到这一幕，宋清玉的瞳孔骤然一缩。

　　魔种……竟被赵临渊的刺激引动了！

　　他身形一晃，瞬间便出现在司落叶身边，一把将他抱入怀中。同时，他屈指一弹，一道金光射向赵临渊。

　　赵临渊只觉得胸口一痛，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地撞在一棵大树上，喷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他的两个跟班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跑了。

　　“落叶，看着我！”宋清玉将司落叶紧紧搂在怀里，用自己的灵力包裹住他，试图安抚他体内躁动的魔种。

　　司落叶的意识已经有些不清醒，他感觉自己像在一个巨大的熔炉里被炙烤，无数嘈杂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回响。

　　“杀了他……”
　　“你是魔族……你属于黑暗……”
　　“毁灭一切……”

　　这些声音充满了诱惑与恶意，让他痛苦不堪。

　　“不……我不是……”他在宋清玉的怀里挣扎着，身体滚烫。

　　“对，你不是。”宋清玉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仿佛拥有某种魔力，“落叶，听我说，那些都是假的。你是司落叶，是我宋清玉的弟子。你的心是善良的，不要被它控制。”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的一缕本命元神，小心翼翼地探入司落叶的识海。

　　识海之内，一片混沌。司落叶的元神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正被一团巨大的黑色雾气追得无处可逃。那黑雾中，隐约有一张狰狞的面孔，正是魔尊司苍渊的虚影。

　　“清景仙尊，你终于肯进来了。”司苍渊的虚影发出一阵狂笑，“我的儿子，天生就该属于我！你这伪善的正道修士，休想将他从我身边夺走！”

　　“司苍渊，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意志。”宋清玉的元神化作一道白光，挡在了司落叶的元神面前，“他不是你的工具，他是一个独立的人。”

　　“人？”司苍渊的虚影不屑地冷笑，“我司苍渊的血脉，生来就是为了征服！小子，过来！继承我的力量，让这个虚伪的世界，在你的脚下颤抖！”

　　黑色的雾气疯狂地向司落叶的元神涌去。

　　“不……我不要……”司落叶的元神发出恐惧的哭喊。

　　“落叶，别怕！”宋清玉的声音在他识海中响起，“守住你的本心！记住你是谁！你是那个会为了一只兔子而奋不顾身的司落叶，你是那个会为我端来一碗莲子羹的司落叶！你的善良，就是你最强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