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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二章 ...


  •   大年初一的广州,年味正浓。

      庙前西街褪去了平日的文艺潮范,家家户户门前的金桔和利是封在冬日暖阳下闪着光,安南的花店依着旧俗,大门紧闭,贴上了手写的“福”字,墨迹沉稳有力,一如他这个人。

      花店要休业到初七,短暂的静谧懒散氛围笼罩着这栋小洋楼。

      淮北本来是休假到二月便要回法国,上司Sean来电,让她转为线上办公,把下季度的新品调试好寄给公司,待到七月广州的展览结束后再回法国。

      黎云澈已回山西过年,偌大的广州城,淮北忽然拥有了大把空白的时间。这些时日,淮北不是坐在桂花树下,吃着和安南一起做的、炸得金黄油亮的糖环,就是在二楼的窗前练练琴、写写字。

      安南做的油角、煎堆,也被淮北帮着拿去集市上卖,就连告草门口那副“花开富贵,竹报平安”的对联,也是淮北踩着凳子,在安南“往左一点”的指挥声中,亲手贴上去的。

      “淮北,要吃饭了,别吃这么多油炸的。”安南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身,手里还端着刚炒好的青菜。

      “来了来了。”淮北应着,麻利地将装糖环的塑料袋打结封好。

      听谢宵说,安南为了攒下给弟弟然然的医药费,连春节也没闲着,每晚雷打不动地去堂会KTV做服务生,直到凌晨四点半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

      “你白天补觉,婆婆怎么办?”淮北回厨房拿碗筷的时候,无意间扫过安南眼下的淡青,“交给我吧,反正我这几天闲着也是闲着。”

      于是,又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转。

      安南会在天蒙蒙亮时轻手轻脚地回来,先用旧砂锅给淮北和李婆婆煲上粥,这样她们起床便能吃到热乎的。

      而淮北如今却被一种莫名的责任感驱使,在邻居家公鸡打过第三遍鸣后,挣扎着起床。

      中午饭便是淮北的战场。

      淮北会先溜下楼,给告草花店打扫过后便会在安南准备好的另一个电饭煲里煲上饭。

      安南知道李婆婆牙口不好,米总是提前淘好泡着,连要蒸的菜也预先配好放在盘子里,淮北只需放到电饭煲的架子上,按下开关即可。

      可这看似简单的任务,却让淮北第一次对“家”的琐碎有了实感。

      照顾李婆婆洗漱是个需要耐心的活儿。李婆婆清醒的时候很少,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淮北会用温热的毛巾,擦拭婆婆布满皱纹的脸和手。

      李婆婆那双手瘦削,皮肤薄如蝉翼,清晰地映着下面的青筋,仿佛承载了一生的时间历程。

      “婆婆,食饭啦。”淮北学着安南的粤语腔调,虽然还是不怎么标准,但好歹也能表达好意思。

      淮北把婆婆扶到桂花树下的象棋桌旁坐着,那里阳光最好。

      一小碗软塌的米饭,一碟蒸得软烂的排骨或鱼肉。婆婆吃得慢,常常吃着吃着就忘了咀嚼,眼神放空地望着某个地方。

      淮北也不催促,就坐在旁边,一边给奶奶喂饭,一边和婆婆说着话,说今天天气真好,说米粒又胖了,说巷口那家肠粉店今天居然没排队。

      午后是李婆婆精神稍好的时候。

      淮北会把李婆婆扶到花店那张铺着蓝色扎染布的懒人沙发里,给她腿上盖一条薄毯,播着李婆婆年轻时不知道哪里淘来的黑胶唱片。

      天气更好时,便搀着李婆婆在巷子里慢慢走走,看看街坊们张贴的新春装饰,去菜市场买菜,感受着弥散在空气中的年味与闲适。

      阳光透过琉璃花窗,在布满岁月痕迹的花阶砖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淮北有时会给婆婆读报纸,有时会播放一些舒缓的粤剧,更多的时候,她只是陪着。

      在一个阳光格外温暖的下午,淮北在帮婆婆整理床头柜时,发现了一个老旧的樟木箱子。

      淮北在征得婆婆模糊的同意后才打开,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厚厚一叠用丝带捆好的信笺、几本边缘卷起的相册,还有一把已经干枯的桂花。

      里面是年轻时的李婆婆,穿着素雅的旗袍,站在讲台前;还有李婆婆和安南外公的结婚照,两人依偎着,笑容腼腆而幸福。

      信笺上是俊秀的毛笔字,是外公写给婆婆的诗句和家常。

      婆婆偶尔会清醒片刻。

      有一次,她看着正在给她剥橘子的淮北,突然清晰地说:“乖女,你心肠真好,有婚配了么?”

      还有一次,李婆婆拉着淮北的手,喃喃道:“南南他……太累了……谢谢你帮他。”

      这段时间换季,婆婆睡得不太安稳。

      夜深了,淮北把婆婆安顿睡下后,怕李婆婆突然醒来,便没有立刻回二楼。

      淮北前不久才向公司提交申请全球调香师考核 ,平时除了照顾李婆婆外,便是琢磨着她那些香料。

      这段日子里,淮北窝在懒人沙发里,就着那盏暖黄的琉璃吊灯看书,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做,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鞭炮余响,等着安南回来。

      无论多晚,安南推开那扇墨绿色的木门时,总能第一眼看到蜷在沙发里的淮北,和她手边那盏为他留的灯。

      “回来了?”淮北通常会抬起头,睡眼惺忪地嘟囔一句。

      “嗯。不是让你先睡吗?”安南将斜挎包放好,走向前问。

      “睡不着,看会儿书。”淮北总是这样嘴硬,将手边的书举了举,当作证据。

      然后安南会快速洗漱,换下那身带着外面寒气的衣服,再去厨房,看看砂锅里是否温着夜宵。

      有时是淮北笨手笨脚包的汤圆包子,有时是她从谢宵那里打劫来的滋补热汤。

      安南会盛上两碗,和淮北并肩坐在原木工作台边,安静地吃完。

      这是一天中最宁静的时光。

      不需要太多言语,只是这样静静地陪伴着,白天的疲惫和深夜的寒意,仿佛就在这氤氲的热气和无声的默契中被驱散了。

      安南看着灯光下淮北柔和的侧脸,看着她为了照顾外婆而生的淡淡黑眼圈,一种混杂着感激、心疼和某种更深沉情感的东西,在他心底疯狂滋长。

      安南想说些什么,却总觉得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最终只能说:“快去睡吧。”

      “那我上去啦?”

      而淮北,在等着安南回来的每一个深夜,听着巷口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时,也清晰地感觉到,某种牵绊已经深深种下。

      年初五的晚上,淮北在等着安南回来时,不小心在沙发上睡着了。

      安南推门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淮北抱着一个南瓜抱枕,躺在那张扎染沙发上,书挡着侧脸,呼吸均匀,灯还亮着。

      安南脚步顿住,呼吸都放轻了。

      脑中闪过将淮北抱回房间的念头,想起淮北提过她睡眠浅,又觉得这样有点逾越,站在原地看了许久后,才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拿起旁边的毯子,轻轻地盖在淮北身上。

      ......

      年初七晚,因着苏一树上班的希尔顿在那附近,姜枝晓便约淮北去五号停机坪吃火锅。

      “一会吃完我要去接苏一树下班,然后去清远泡温泉,淮北你来么?”姜枝晓用湿巾擦了擦手看向淮北。

      “?约会就约会,约会还带个灯泡做什么?”

      姜枝晓低笑了两声:“那我就不送你了。”

      淮北眯了眯眼,将面前盘里烫好的最后一块虾滑夹走,“原来你打的这个主意。”

      饭后与姜枝晓分道扬镳,淮北看了眼手机,想到今天是安南在堂会KTV兼职的最后一天,这儿又离KTV不远,一个念头悄然浮现,

      不如去开个包间唱会儿歌,指名道姓让安南服务,正好让他摸会鱼,便打电话预约了个包间。

      订单是包含啤酒果切的,淮北刚开好包间,被服务生引领着去自己的包房,就在转过分岔口,走向384房附近时,一阵刺耳的哄笑混杂着玻璃碎裂的尖锐声响,打断了混杂的KTV歌唱声。

      路过中间透明的门,淮北看见一个很熟悉的背影,沉默地站在一地狼藉的玻璃碴和泼洒的酒液中央,几个醉醺醺的客人正指着他,用粗鄙的言语诋毁着他身为“服务员”的身份,仿佛他的沉默与谦恭是天生的原罪。

      经过了差不多一年的相处,淮北自然也认得这个背影是谁。

      淮北停下了脚步,声音冷了下来:“这是在做什么?”

      引领她的服务生面露难色,急忙上前:“不好意思女士。”

      包厢内的闹剧还在升级,一个醉醺醺的大叔甚至将手中的酒杯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溅,他指着安南,口齿不清地咆哮:“给老子跪下。”

      淮北原本只是经过,但她忍不了别人欺负自己认识的人。

      一股无名火“腾”地窜上淮北的头顶,淮北从小就不怕事,更不怕惹事。

      “砰”地一声,淮北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径直走了进去,声音清亮而带着怒意:“跪你妈呢!”

      淮北锐利的目光扫过那几个醉汉,“你是不是人?服务员不是人?人家和你有仇吗,值得你这样欺辱人家!”

      说话间,淮北已经一步上前,下意识地抓住了安南的手腕,想将他拉到自己身后。

      被泼酒的大叔愣了一下,随即用猥琐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淮北,嘿嘿一笑:“哟,这小妮子挺漂亮啊,来这上班可惜了,不如跟着......”

      他话未说完,淮北已经抄起桌上还剩半瓶的轩尼诗天堂,手腕一扬,琥珀色的酒液泼在了对方脸上,“长得人模人样的,就是内心像大粪!”

      那大叔被泼得一个激灵,狼狈地抹着脸上的酒水,勃然大怒:“卧槽,你这服务员还想不想干了,这酒你赔得起吗你。”

      “多少,你喊个价。”

      “三万五。”

      淮北冷笑一声,拿起桌上的空瓶,指尖摩挲着瓶身标签,“狮子大开口啊,我看这酒行价顶多两万浮动。况且,”

      她话锋一转,带着质疑,“这酒是真是假还不一定呢。”

      淮北常年和姜枝晓混迹各大酒吧,又是留学回来的,她对洋酒的见识可不浅。

      “呵,你这小妮子懂个屁洋酒,没钱就不要装!”

      “就是!刚才这服务生弄撒了,我还没让他赔呢,就跪跪怎么了?”

      “你怎么不去跪?”淮北火气彻底上来,袖子一撸,摆出了干架的架势。

      安南轻轻推了安南的手臂一下,叹了口气:“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你先出去。”

      “安南?”淮北不解地看向他。

      “出去。”安南重复道,语气沉稳,手上用了些力道,几乎是半推着将她送出了包厢门外,然后果断地关上了门。

      “哟嗬,原来是认识的人啊?”那大叔不怀好意的笑着:“小女朋友?性子这么辣,玩儿起来肯定带劲儿吧?”

      “就是,脾气这么爆......”

      这话还没说完,安南就从一旁的麦克风上拔出一次性麦克风套塞到那人嘴巴里,“口中积点德。”

      淮北被隔绝在门外,只能透过磨砂玻璃看到里面模糊晃动的人影。她心急如焚,叉着腰站在原地,不肯离开。

      领路的服务生再次劝道:“女士,我先带您去包间吧,这事我们经理会处理的。”

      “那你经理呢?”淮北叉着手,依旧看着里面,“你经理是属蜗牛的?这段路要走十年?还是他缺胳膊少腿行动不便?”

      门内,安南转过身,重新面对那群醉汉,他脸上没有任何屈辱或愤怒。

      “几位老板。”安南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包厢内的嘈杂,“酒是我服务时不慎碰洒的,再怎么说责任也在我。该怎么赔偿,我会按流程处理,一分不会少。”

      他目光扫过地上狼藉的碎片和酒液,最后定格在那个叫嚣着让他下跪的男人脸上,“但下跪,不在服务范围,也不在任何合理的赔偿条款里。我是服务员,不是奴才。”

      那醉汉被他不卑不亢的态度噎了一下,随即更加恼怒,唾沫横飞:“你他妈一个服务员跟老子讲规矩?!顾客是上帝你懂不懂。”

      安南的声音依旧平稳,他甚至微微侧身,按下了墙壁上的服务呼叫铃,“经理和警察马上就到。如果几位对我的处理方式不满意,或者坚持要讨论‘下跪’的问题,可以等他们来了,一起协商。”

      安南没有再看那些醉汉一眼,他转身推开门,轻轻拉了一下还有些发愣的淮北的手腕,低声道:“走了。”

      安南的手心有些凉,但握着淮北手腕的力道却很稳。

      报警也只是为了震慑,真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

      淮北心里清楚,安南还是留了余地,要是依着她的性子,非得闹个鱼死网破不可。

      经此一事,淮北哪还有心情唱歌。

      两人沉默地穿过走廊,走出KTV大门,淮北看着安南把工服往前台一放,便问:“不干了?”

      “不干了。”安南回。

      淮北看着安南在昏暗灯光下依旧平静的侧脸,想到他刚才独自面对羞辱时的沉默与此刻的从容,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又涌了上来。

      可能是太感性了吧,淮北觉得,每次看到人间的苦难、不平等与恶意,淮北不知道为什么总会生出一丝难过。

      淮北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向安南,“安南,不如你来给当我助理吧?”

      安南微微一怔,侧头看着淮北:“你还缺助理?”

      “是啊!”淮北用力点头,努力让自己的理由听起来更可信,“我数学不好,每次不是记错比例就是算错比例,而且我这人不爱收拾,房间可乱了。”

      “真的?”安南皱着眉头看着淮北,眼神里带着一丝看穿不说破的无奈,明明前几天还把他的花店收拾得一干二净。

      望着淮北真诚的眼神,安南想,淮北是在怕自己难过吗?

      “真的啊,骗你干嘛。”

      淮北见安南不回自己,便自顾自的说道:“对了,我跟你说,工资一定要拿回来,然后钱也不用赔......”

      淮北哔哩啪啦说一大堆,“我跟你说,姜枝晓酒吧里有很多打手,上门闹事的话就喊人......要是需要打官司什么的也不怕,我认识很多律师......”

      看着淮北为自己努力想办法的样子,安南轻轻笑了笑,“好,那就多谢淮北了。”

      安南的这声谢,让淮北原本激昂的情绪忽然沉淀下来。

      淮北望着安南,夜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她的声音也轻了下来:“唉,安南。”

      “我是觉得像你这样好的人,应该是要被捧在手心里珍惜,要被放在心尖上珍爱的......”

      淮北顿了顿,郑重地补充道:“以后出什么事解决不了的,和我说,只要我能解决的,一定帮你。”

      安南习惯了背负所有,习惯了隐忍退让,习惯了在生活的磋磨中低下头颅。

      他为自己构筑了厚厚的心墙,反复告诫自己“不配”与“不能”

      可就在认识淮北的第二个春天,他听到了别人从未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她说:“你值得被珍爱。”

      安南笑了笑,看着淮北,顺手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这话还没人跟我说过呢。”

      “那是他们没眼光。”

      淮北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与安南并肩走在空旷的天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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