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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回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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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亲王冷硬的脚步声消失在院外,如同寒潮退去,却留下满室冰封的死寂。
揆叙瘫在榻上,胸腔如同破风箱般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的灼痛。他攥着那方染血的帕子,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大清的御史不该这么早就没了……”
那句话,如同淬了冰的针,反复刺扎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
他听懂了。
雍亲王怀念的,绝非此刻躺在病榻上、形容枯槁、为虎作伥的纳兰揆叙。他惋惜的,是那个多年前初入都察院、虽言辞锐利却还带着几分纯粹与刚直的身影;是那个在户部案、甚至更早之前,敢于不分派系、只认律法的“孤臣”。
那个他,或许才配得上“大清的御史”这个称呼。
而现在的自己……算什么?
是八爷党最阴险的喉舌,是操纵舆论的幕后黑手,是一个连自己都唾弃的、苟延残喘的傀儡。
一股极深的苦涩与自嘲猛地涌上喉咙,比那血腥味更令人作呕。他竟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破碎,混着压抑的咳嗽,听起来比哭还要难听。
他也巴不得现在这样的自己死了。
死了干净。
死了,就不必再承受这日复一日的屈辱与自我撕裂。死了,就不必再看到雍亲王那冰冷眼神中一闪而过的、针对“从前那个他”的惋惜。那惋惜,比直接的鄙夷更让他无地自容。死了,或许……还能在阎罗殿前,有勇气去见父亲和大哥,告诉他们,他终究没有完全玷污纳兰家的门楣……至少,他曾试图用这种方式,护住了一点血脉。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带着一种病态的诱惑。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目光扫过床边的矮几。上面放着凉透的药碗,黑黢黢的汤汁映不出他此刻狼狈的倒影。还有一把用来切参片的小银刀,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幽微的光。
只要伸出手…… 只要一点点力气…… 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肮脏、所有的挣扎,就都结束了。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点寒芒,枯瘦的手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要抬起。
就在指尖几乎要触及那冰冷银器的瞬间——
“二大爷!”
一声清脆又带着点怯生生的呼唤从门外传来。永福的小脑袋从门缝里探了进来,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担忧和害怕。他显然被刚才那位“很凶的王爷”吓到了,但又忍不住想来看看。
“二大爷,您疼不疼?”小家伙小声地问,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块捏得有些变形的糖,“福哥儿给您糖吃,吃了就不苦了……”
孩子的目光纯粹而直接,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他一片死寂的内心。
揆叙抬起的手猛地僵在半空,随即如同被烫到一般迅速缩回被子里,连带着将那把银刀也碰落在地,发出“当啷”一声轻响。
他看着门口那小小的身影,看着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胸腔里那股求死的决绝,如同被针扎破的气囊,瞬间泄得干干净净。
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更沉的无力与绝望。
他死不得。
他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只要这两个孩子还需要他这把早已腐朽不堪的保护伞,他就必须活着。
哪怕活得如此不堪,如此痛苦。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疯狂的灰暗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他对着永福,极其艰难地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却比哭更难看。
“二大爷……不疼。”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糖……福哥儿自己吃。”
永福犹豫了一下,还是迈着小短腿跑了进来,将那块快要融化的糖小心翼翼放在揆叙的枕边,然后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飞快地跑掉了。
揆叙的目光落在枕边那块歪扭的糖上,久久无法移开。
雍亲王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但那份针对“从前”的惋惜,此刻却化为了对“现在”最尖锐的讽刺。
他连选择结束的资格,都早已失去。
他只能活着。作为八爷党的纳兰揆叙活着。作为孩子们的二大爷活着。
唯独作为他自己—— 那个或许曾被胤禛短暂欣赏过的“大清御史”,早已死了。
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他缓缓蜷缩起来。这绝对不是他所希望的。他将脸埋入冰冷的锦被之中,发出一声被彻底碾碎般的、无声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