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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野火下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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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醒来时,整个身体像被汤水煮过一样沉。
指尖是湿的,鼻尖是咸的,嘴里还残留着滚烫的药香——苦、辣、甜,一种混合着骨头灰与花椒皮的怪异气味。
她被拴在石坛最内侧,四周围着供火女奴,炉火一刻不停地烧,整个房间潮湿又灼热。衣服贴在身上,她想坐起,却几乎没力气。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不是粗重的守卫步伐,而是那种绣鞋踩过玉阶、步步声碎却极稳的轻响。
“撤下去吧。”那人说。
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立即低头退下。
只剩她和那人。
沈溯抬眼,终于看清来人。
她穿着朱红色的朝服,绣金纹火凰,袖口极宽,衣摆在火光里摇晃得像真火燃动。她容貌与现实里的繁烬几乎无二,只是眉眼更锋利些,像一把藏了鞘的钝刀。她慢慢走来,在沈溯面前停下,低头看她。
“你还认得我吗?”她轻声问。
沈溯没说话。
她看着她,忽然笑了,笑意不达眼底。
“你忘了我。”
“没关系。”她半蹲下来,轻轻抬起沈溯的下巴,指尖冰凉,“你忘了我没关系——骨头记得就行。”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细瓷盅,掀开盖,里头是一勺热汤,表面漂着薄薄的一层桂花。
她舀了一勺,送到沈溯唇边。
“你上回也是这样,睁着眼睛不肯喝。”她语气温柔,像在哄一只撒娇的猫,“后来我捏住你的下巴灌进去,烫得你哭。”
“我看着你哭了好久。”
沈溯偏过头。
那勺汤就倾斜在她肩头,顺着颈侧缓缓流下。
繁烬低下头,嗓音贴在她耳边:
“可你还是喝了。”
她站起来,将那碗汤轻轻放在石案上,回身时语气极轻,像是说给风听:
“沈溯,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你不记得我,也没关系。”
“但你每一口汤,都得咽我一寸骨头。”
石堂的火一日三次,从不熄。
沈溯被安置在内室,睡的是石榻,身下垫着药炕,薄而硬,夜里睡着总觉得身体正被一点点烫熟。
她的嗓子一直哑着,说不出话,问不了人。身边只有侍女来来去去,一日三次端来汤药,每碗都加一味不同。
第三天夜里,她醒得早,窗外月光薄得像纸。她看见桌边那碗汤已经端进来,冒着淡淡的气。
她轻手轻脚地下榻,走到门边,想推开。
门没有锁。
她犹豫了一瞬,穿上外衫,推门而出。
走廊上无一人,只有火灯一盏接一盏,将整个火堂照得幽红。
她往右走,是一条长廊,尽头传来低低水声——像是汤正煮沸。
她脚步慢下来,转角处却听见两个女侍在说话:
“你们可知道她是谁?”
“不是主上新捉来的‘替骨’吗?命格说是‘清骨无火’,正好配主上的灼命。”
“可那不是她第一次来火堂。”
“什么意思?”
“我听说她上次来,是三年前。那时候她还能说话,脾气也大,骂了主上一顿,结果……”
“结果什么?”
“主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她名字叫了一遍——”
“叫得她哭了。”
沈溯站在原地,没动。
“你若敢忘我,我就日日唤你名字。”
“唤你在水中,在汤中,在梦里。”
“唤到你哪怕没心,也得回头。”
她的指尖颤了一下。
忽然,她听见背后一道轻声:
“你不该出来。”
她转头,火光被风一卷,照见那人一身月白袍,站在檐下,面容熟悉得像梦里翻过千次的旧画。
繁烬的声音轻轻的,却没有笑意:
“沈溯,我已经忍了你三天了。”
“你还不记得我,那我就再叫一次。”
“叫到你哭。”
她记得第一碗有薄荷和桂花,第二碗带点酸,有点像醋炖鱼,第三碗最难咽,像骨灰混着蜂蜜。
她曾想偷偷吐掉,可刚吐出一半,那名侍女便笑着开口:“主上说了,你若吐,她就亲自来喂。”
“你上回也是这样,咬着牙不肯咽,结果还是她一口一口喂完的。”
她的记忆总有断层。
每当夜深、火退,石堂寂静,她的脑子里就像被烙铁反复压过,疼得隐隐作响。
她梦见水。很多水。
一开始是雨,落在教室玻璃上,落在课桌边,她侧头写卷子,窗外有人喊她名字。
后来那水变成汤,翻滚着热,混着药,混着焦木味,有人站在汤盅边,衣袂拂过她的脸——
“你喝吧,喝了就不会疼了。”
声音像极了繁烬。
但又不全是。火堂的风是热的,一圈圈地在回廊里旋。
沈溯坐在汤桌前,汤碗已经温过两次,侍女还没来喂。她手脚都无力,喉咙干得像堵了砂。她靠着石榻的木沿,昏昏沉沉地发呆。
外头有脚步声传来——慢,稳,穿着火色袍子的人踩在檀木地上,发出极轻的擦响。
她抬头。
繁烬走进来时没带风,也没带人,只手里执着一条白绢帕子,绕着指尖,像是在缠线。
沈溯本能往后缩了一寸。
“你几时开始怕我了?”繁烬语气不快不慢,“你不是总躲着汤,是想让我来喂么?”
沈溯没答。她已经说不了话。
她只是盯着繁烬,像盯着一个逐渐从梦里长出肉身的人。她那张脸太熟了,熟到像骨头里剔不掉的旧印。
繁烬走到她身边,弯下身,一只手托起她下巴,把汤碗轻轻凑到她唇边。
“你以前很爱撒谎,说不饿,其实是想等我喂。”
“现在倒安静了。”
“是不是忘了我?”
沈溯咽不下,拼命想把头偏开。
繁烬忽然停了手,把碗放下,语气轻了些,却凉:
“这样吧。”
“我们玩个旧规矩。”
她站直身子,声音微扬,像引线引火,字字带灼:
“沈溯。”
沈溯身子一震,脑中什么像被灼开,火舌劈下一道。她握住石沿的手指蜷了蜷。
繁烬继续往前走了一步。
“沈溯。”第二遍,尾音轻落,像针穿过骨缝。
她忽然觉得嗓子疼,耳后也疼,疼得像火烙。
最后一步,繁烬站在她面前,白帕绕到手心,她低头,几乎温柔地一字一句道:
“沈,溯。”
三声落下那一刻,沈溯的眼泪就落下来了——没有预兆,没有声音,像是心口某个结忽然被劈断,眼泪自眼角滚下来,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羞耻和委屈。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她只是觉得太疼了。不是伤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烧上来的熟悉——她认得这声音,也认得这个名字。
繁烬抬手替她拭泪,指腹很凉。
她低声道:“你看看你。说了不哭的。”
“你前世就是这样,一叫你名字,你就低头。”
“真叫不得。”
沈溯终于转头,目光带着怒意与哀痛,她艰难地从喉头挤出一点气音:
“你……为什么……”
她嗓音几乎碎裂。
繁烬没答,只抬手端起那碗汤,凑近她唇边,慢条斯理道:
“因为你喝了我三年汤。”
“你是我的人。”
“你怎么能忘。”
她不知道是第几滴泪滑进了口腔。
汤的温度已经不烫了,带着一点骨脂的咸味,像雪夜里熬开的白焰,浓重、安静,却直往她胃里落。
沈溯闭着眼,脑子里全是火光的回音。
她以为那只是过去一段重复的梦,可这次——梦变了。
那是更早的时间。
火还没有那么重,汤还没变苦,繁烬也还不是高位的执火官。
她穿着一件素衣,站在火坛下,眉间尚有稚气,一双眼却极亮,亮得像将夜未黑的天。
沈溯也是素衣,肩上有一道刚缝合的伤,坐在坛阶下,有些喘。
“疼吗?”那时的繁烬问她,语气极轻。
沈溯摇头,却没掩住皱眉。
繁烬就走过来,蹲下,替她拢了拢领口。
“别乱动。再裂开就不好缝了。”
沈溯那时声音未哑,还带点倔:“你不是术者么?你不会疗伤?”
“我学的是灼火,伤疤不疗。只会更疼。”
沈溯望着她。过了会儿问:
“那你学这个做什么?”
繁烬没有立刻答,只抬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那笑在火光中熏红了眼角。
她说:“我想把我喜欢的那个人,留下来。”
沈溯怔住。
繁烬站起身,把药碗递给她:“你不喜欢别人碰你,所以我学喂汤。”
“你不喜欢别人靠近,所以我一直蹲着不动。”
“你受伤的时候皱眉,是因为冷。”
“——我学火术,就是为了让你暖一点。”
沈溯在梦中怔怔地看着那双眼睛。
那一夜的火坛,其实并不冷。
可她伸手接过那碗汤时,指尖第一次不发抖。
喝到最后,偏头轻轻靠在了繁烬肩上。
那夜后,她才被人灌了第一碗加药的骨汤——是火味命骨的引子。
再后来,就是漫长的汤水、锁骨、烙印、咽不尽的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