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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你不在的展览,我替你站完了整场 ...


  •   那个大胆的决定,是在瑞士时间凌晨三点,由策展人、技术总监和公关负责人紧急视频会议后敲定的。
      他们决定将杭州分展厅的线上直播导览,从原本的常规流程,升级为一场围绕《火候》这幅画的特别直播。

      展览开幕当天,杭州下着细雨。

      林疏棠没有选择在家中远程接入,而是执意去了现场。

      林疏棠从衣柜最深处翻出那件深灰色的连帽卫衣,是江熠白有次嫌热随手脱下,就再没拿回去的。
      宽大的衣服裹着林疏棠越发消瘦的身体,像一个移动的茧。
      林疏棠将帽子拉得很低,帽檐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混在稀疏的观展人群里,像一个无声的影子。

      杭州分展厅人不多,但几乎所有人都驻足在同一面墙前。

      那面墙上,只有一幅作品。

      林疏棠的《火候》被放大了整整三米高,画里那个在冷锅旁炸油条的模糊背影,此刻清晰得仿佛能感受到他背脊的弧度。

      林疏棠画了无数遍的细节,那个因常年握着手机而微微蜷曲的小指,那个队服领口洗到泛白的线头,都在巨幅的画作上无所遁形。
      画的右侧,展签上的字简洁而锐利:“他没说完的话,她画完了。”

      林疏棠的指尖隔着空气,描摹着画上那道复刻出来的、指甲划过锅壁的白色痕迹,心口一阵紧缩。

      就在这时,林疏棠听见现场导览员清亮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来。

      “除了画作本身,本次展览还有一个非常特别的展品。”

      导览员指向画旁一个独立的玻璃展柜,里面的灯光柔和得像月光。

      林疏棠的视线被牵引过去,呼吸瞬间停滞。

      展柜里,一汪人造的微型水流正缓缓循环,而那艘写着“我愿意”的纸船,就静静地漂在水中央。

      林疏棠昨晚亲手折好,小心翼翼放进窗台小水槽里的那艘船,此刻竟成了众人瞩目的展品。

      “这艘纸船模型,并非复制品。”导览员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是主办方联系作者后,将真实物品进行3D扫描,再将原物紧急空运至此进行展出。它承载着一个承诺,也是这幅《火候》真正的画魂。”

      林疏棠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藏进了承重柱的阴影里。
      林疏棠不知道是王主编自作主张,还是主办方看到了她那段视频后的突发奇想。

      林疏棠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连同那个未竟的承诺,被一起放在了聚光灯下,赤裸地接受所有人的审视。

      德国,慕尼黑,凌晨的病房。

      江熠白靠在床头,用左手举着平板,屏幕上正是那场跨越了六个时区的高清直播。

      当镜头缓缓推近,给了那个玻璃展柜一个长达十秒的特写时,江熠白猛地坐直了身体。

      是那艘船。

      是她折的那艘船。

      上面那三个字,是江熠白在手术前,在麻醉剂开始生效的混沌里,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的三个字。

      江熠白左手死死攥住了身下的床单,手背上青筋暴起。
      旁边的护士见他情绪激动,以为是直播声音太大,伸手想调低音量。
      “别动。”江熠白声音沙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上那行被水汽浸得有些模糊的墨迹。

      直播结束,屏幕暗了下去,映出江熠白苍白的脸。

      江熠白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丢开平板,抓过床头柜上的病历本和铅笔,用极不熟练的左手,在纸上疯狂地临摹起来。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笔画歪斜,力道却狠得像是要刻进纸里。

      铅笔的石墨混着江熠白指尖渗出的冷汗,在纸上洇开一片片脏污的痕迹。
      江熠白一遍遍地写,仿佛这是一种自虐式的康复训练。
      写到第七遍,江熠白停了下来,胸口剧烈地起伏。

      江熠白喘息着,翻出小林硬塞给他的那个黑色战术包,从最隐蔽的夹层里,摸出那叠他写了却从未寄出的信。

      江熠白抽出最底下、也是最旧的那一封,翻到背面。
      那是一张他早年训练时随手记战术的废页,右下角还印着“深林”战队的队徽。
      江熠白咬着牙,在那片狭窄的空白处,用铅笔一笔一划,重新写下:“林疏棠,我愿意。”

      这一次,江熠白没有写收件人,也没有写地址。

      江熠白只是将那张纸,笨拙地折成一艘比林疏棠那艘更小的船,然后小心地塞进了枕头底下,像在寒冬里埋下一枚迟到的、不知能否发芽的种子。

      清晨,深林战队基地。

      小林奉经理的命令,回来整理江熠白彻底清空的房间,准备留给新来的青训队员。
      他拉开江熠白的电竞桌抽屉,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被遗忘的战术耳机。
      小林拿起耳机,准备放进收纳盒,却发现耳机内侧贴着一张小小的便签,字迹秀气。

      “左耳降噪,右耳听语音——棠棠说这样像在她旁边。”

      小林拿着耳机愣住了。

      小林忽然想起有一次深夜加训,所有人都疲惫不堪,江熠白却戴着耳机,一边在战术板上画着进攻路线,一边冷不丁地对他说:“小林,把训练室的背景音切到‘厨房油锅声’。”

      小林当时以为队长在测试音频设备,还腹诽了几句这奇怪的测试音源。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那根本不是什么系统音源,那是他偷偷录下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人间烟火。

      小林将耳机小心地放回战术包,拿出手机,对着耳机拍了张照,顺手发到了只有老队员和管理层的内部群里,配上文字:“谁要?江队不回来了。”

      群里沉默了十几分钟。

      战队经理突然回复了一条:“留着,等他回来领。”

      小K、阿澈几个老队员立刻跟着刷了一排“+1”。

      小林看着屏幕,眼眶一热,默默地把刚刚发出去的照片撤回,然后从包里翻出一个防潮袋,将那副耳机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

      展览现场,人群渐渐散去。

      王主编找到躲在角落的林疏棠,压低声音说:“棠棠,刚才有个从上海来的观众,在你画前站了足足四十分钟,一直在拿手机拍照。”

      林疏棠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宽大病号服的年轻男人正坐在轮椅上,由一名护工推着,准备离开。
      他还在举着手机,对准的方向正是那个装着纸船的展柜。

      林疏棠下意识地又往柱子后缩了缩,可就在那一瞬间,轮椅上的男人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忽然回过头,目光直直地射向她藏身的方向。

      四目相对的刹那,林疏棠的心跳骤停。

      不是江熠白。

      但那双眼睛,那种疲惫深处透出的执拗和不甘,像得惊人。

      林疏棠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鼓起勇气想走近一点,看清楚些。
      然而那个男人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被护工推着,迅速消失在展厅出口。
      原地只留下轮椅压过地毯的一道浅痕。

      林疏棠缓缓走过去,蹲下身,发现在那道浅痕旁边,掉落了一枚白色的塑料腕带,是医院用的那种。
      林疏棠捡起来,看到姓名栏是空白的,但科室那一栏,清清楚楚地印着三个字:“康复科”。

      林疏棠攥紧了那枚腕带,冰冷的塑料硌着掌心,像攥住了一段错位的时空,一个不属于她的预兆。

      当晚,林疏棠回到空无一人的工作室,翻出父亲的药盒,倒出了最后一粒奥美拉唑。

      林疏棠盯着那颗白色的小药片看了很久,胃里的绞痛一阵阵传来,提醒着她身体的极限。
      她没有吃药,而是将药片放回桌上,突然打开手机,登录了王主编一直帮她代管的微博账号。

      林疏棠编辑了一条新的动态。

      “《火候》参展感言视频下,有人说‘野王退役了,但他的光还在’。我想说,光不会灭,只是换了个地方烧。”

      林疏棠附上了一张新拍的图:那艘纸船的原型,正在她窗台的小水槽里不知疲倦地打着转,而照片的背景,是远处依旧灯火通明的深林战队基地三楼。

      林疏棠没有提江熠白的名字,更没有提他的手术。

      但在选择发布位置时,她手动输入了一个地址,一个她从江熠白那本旧战术笔记夹层里撕下的、一张写着航班信息的便签上,悄悄抄下来的地址。

      林疏棠精准地将定位点在了“上海某国际医院-康复科东楼”。
      然后,她按下了“发送”。

      像投出了一艘没有船身,却注定能抵达彼岸的船。

      德国,深夜。

      刚被护士强制注射了镇静剂的江熠白,在药效发作前的最后几分钟清醒里,习惯性地刷新着微博。

      一条新的推送几乎是立刻弹了出来:“@林疏棠发布了新微博”。

      江熠白点开,看到了那张熟悉的纸船图,目光却瞬间被图片下方那个小小的定位标记死死锁住。

      他颤抖着左手,将地图不断放大,再放大。

      江熠白发现,林疏棠竟然分毫不差地,标中了他此刻所在的这间病房的窗户。

      一股电流从脊椎猛地窜上大脑。

      江熠白猛地掀开被子,不顾右臂传来的剧痛,左手一把抓起床边的拐杖,踉踉跄跄地冲向护士站。

      “我要出院——现在!”

      值班护士被他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拦住他:“江先生!您还在术后观察期,不能离开!”
      江熠白大口地喘着气,一手拄着拐杖,一手将手机屏幕怼到护士面前,指着那个红色的定位点。

      “她……她知道我在哪。”江熠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一字一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不能让她一个人……站完这场。”

      护士还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他已经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也像看着一个遥远的灵魂。

      “我是那个……没说完‘我愿意’的人。”

      窗外,慕尼黑的第一场雪,无声地飘落。

      雪花盖住了医院花园的长椅,也盖住了长椅下,那艘他某天喝完豆浆后随手折的、早已被雨水打湿的纸船。

      船底朝天,翻扣着,像一个被遗弃的屋顶。

      屋顶下,压着一张他没来得及撕开的糖包,像一封终于等来了回信,却无人拆阅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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