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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年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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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疏棠没有拨出那个号码。
指尖在周主任的名字上悬停了数秒,最终还是滑开,点进了手机日历。
林疏棠盯着屏幕上那个被红圈标注出来的日期,是下周二,父亲常规复查的日子。
林疏棠还不能倒下。
至少,不能在父亲之前倒下。
林疏棠深吸一口气,胃部的钝痛像一团浸了冰水的棉花,堵在那里,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凉意。
林疏棠扶着墙,一步步挪到门口,换上鞋,拿起了那把几乎从不离身的黑色雨伞,走进了清晨湿冷的空气里。
市一医院的消毒水味一如既往地刺鼻。
消化内科的走廊里坐满了人,林疏棠拿到号,排在三十几位开外。
等待的间隙,林疏棠没有看手机,而是拿出速写本,画着对面一位正在打盹的老人,画他因常年劳作而变形的指关节。
“林疏棠。”
诊室里,周主任推了推眼镜,看着电脑屏幕上的胃镜报告,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慢性糜烂性胃炎,伴有出血点。你这情况比半年前又严重了。”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盯着她惨白的脸,“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必须停掉手里的工作,至少休养三个月。你再这么熬下去,下一步就不是吃药能解决的了。”
“三个月……”林疏棠喃喃自语,这个数字像一座山,瞬间压在了她的心口。
三个月不接稿,父亲的药费,工作室的租金,还有还不完的人情,从哪里来?
“医生,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林疏棠接过药方,声音轻得像羽毛。
走出诊室,林疏棠没有直接去取药,而是熟门熟路地拐向了另一栋楼。
康复科在三楼,父亲去年冬天在这里做过一个疗程的理疗,她几乎每天都陪着,对这里的布局了如指掌。
林疏棠没有去人来人往的理疗大厅,而是径直走向走廊尽头的档案室。
门虚掩着,里面没人。
林疏棠溜了进去,像一个潜入敌营的间谍。
档案柜上贴着标签,“骨骼肌损伤”、“神经功能障碍”、“运动机能评估”……她一眼就找到了“上肢运动障碍”那一栏。
林疏棠拉开抽屉,翻找着。
一本装订好的《手部运动障碍患者压力测试报告样本》映入眼帘。
林疏棠迅速翻开,一页页掠过那些复杂的医学图表和数据分析,目光最终锁定在几组关键数字上。
“腱鞘炎患者平均握力峰值:2.1公斤。”
“代偿性手指震颤频率:8-12赫兹。”
“腕管压力疼痛触发阈值:25毫米汞柱。”
林疏棠像找到了密码本,飞快地拿出速写本,将这几组冰冷的数据抄写在那个打盹老人的画像旁边。
一行是苍老的手,一行是精确的痛。
林疏棠合上本子,心脏怦怦直跳,仿佛偷走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与此同时,慕尼黑的一间高级病房里,江熠白被两个德国护工“请”回了床上。
小林站在一旁,脸色铁青,手里攥着那个从花园里捡回来的、湿漉漉的纸船。
“你疯了?从三楼往下爬?你的手不想要了,腿也不想要了?”小林把纸船和那个皱巴巴的糖包一起拍在床头柜上,压着火气低吼。
江熠白靠在床头,一言不发,视线落在自己被重新包扎过的右手腕上。
康复治疗师板着脸走进来,将一本德语练习册和一支笔放在他面前,用生硬的中文说:“主治医生吩咐,右手静养,复健训练加倍。从今天起,学着用左手。”
江熠白拿起笔,左手笨拙得像不属于自己。
江熠白在练习册上写下的第一个德语单词不是“你好”,也不是“谢谢”。
他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地写了整整一页。
“我愿意。”
每一个字都像一道裂痕,刻在纸上,也刻在他心里。
下午,小林再来看他时,带来一个全新的数位笔盒。
“战队那边寄过来的,说是给你报销的‘特殊用途’物资。”
江熠白拆开包装,那是一支通体哑光黑的数位笔,比他常用的那款要纤细一些。
江熠白习惯性地想用右手去握,却被一阵刺痛阻止。
江熠白换到左手,指尖无意中拂过笔身,摸到了一行微雕上去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小字。
江熠白凑近了看,瞳孔骤然一缩。
“压力感应范围:0.1–2.0公斤”
江熠白怔住了。
脑海里猛地闪过一个画面——很久以前,在他还没受伤的时候,林疏棠窝在沙发上,一边画着他的海报,一边头也不抬地问他:“如果你也画画的话,会喜欢什么样的笔触?”
江熠白当时怎么回答的?好像是随口说了一句“越锋利越好”。
原来,她早就给了他另一个答案。
杭州,凌晨两点。
林疏棠的工作室里只亮着一盏台灯。
林疏棠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数位板的驱动设置界面。
林疏棠没有使用任何预设的笔刷,而是在“自定义”一栏里,手动输入了一串串参数。
笔尖压力:2.0公斤。
稳定度修正:-12%。
抖动频率:10赫兹。
林疏棠把从医院抄来的那些数据,逐一“翻译”成了数位板的语言。
林疏棠新建了一个笔刷,没有命名,只是在备注里打上了一个字:“他”。
然后,林疏棠新建了一个图层,命名为“江熠白的手”。
林疏棠从抽屉里翻出一只医用乳胶手套戴在右手上,那种束缚感让她握笔的姿势变得僵硬。
林疏棠刻意用左手支撑住右手的手腕,模拟着他在比赛中下意识的保护动作。
林疏棠深呼吸,让线条随着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起伏。
第一笔落下。
屏幕上出现了一条粗细剧烈跳动的、仿佛抽筋般的线条。
林疏棠没有按“撤销”,而是继续画了下去。
林疏棠画他比赛时甩出技能的那个瞬间,画他在夜宵摊前递给她热豆浆时微微颤抖的指尖,画他靠在基地二楼窗边闭眼小憩时,无力垂落的侧脸。
每一笔,林疏棠都刻意将笔尖的压力控制在那个临界值上下,每一次线条的断裂和抖动,都像是他右手神经的一次哀鸣。
林疏棠感觉不到自己胃部的疼痛了,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笔尖,像在隔着千里,替他痛。
第二天,小林奉命整理江熠白留在基地里的旧电脑,准备打包寄到德国。
开机后,小林在D盘最深处发现了一个加密文件夹。
他试了几个密码,江熠白的生日、出道日、战队成立日……都不对。
小林鬼使神差地输入了林疏棠的生日。
文件夹“咔”地一声,打开了。
里面没有照片,没有日记,只有几十个被精心剪辑过的赛事录像片段。
所有的视频标题,格式都惊人地统一——“她看过的那一局(2022.11.15)”、“她点赞的那张海报的出处(2023.03.02)”……
小林的心跳漏了一拍,点开了最近的一个视频。
那是去年秋季赛,深林对阵TKG的决胜局,也是林疏棠那副获奖作品《火候》的灵感来源。
视频的进度条下方,竟然有一行用红色字体标注的手写批注。
“第7分13秒,她应该注意到我右手僵了一下。”
“第22分48秒,拿下五杀,镜头切过来的时候,我没笑,不知道她会不会觉得我太冷漠。”
小林默默地合上了电脑。
小林将整个文件夹拷贝进一个U盘,塞进了自己那个战术包的最里层。
那里已经放着一艘纸船,一个糖包,和一副旧耳机。
小林忽然觉得,自己不像个司机,更像个保管秘密的保险箱。
工作室里,林疏棠终于完成了画稿的一个局部。
画面上,是站在幽暗野区草丛边缘的江熠白。
他穿着深林战队的队服,右手悬在半空,食指和中指虚搭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划出致命的技能。
但画面的焦点,却异常精准地落在他黑色队服袖口下,那截露出的护腕边缘,以及护腕下,一道被长期压迫出的、淡淡的淤青压痕。
林疏棠给这幅图命名为《待机中的野王》,没有发给任何人,而是上传到了一个私密的云盘,然后设置了一个定时指令——若此账号连续48小时无任何登录操作,则自动将此文件发送给《电竞风尚》的王主编。
做完这一切,林疏棠感觉身体被瞬间抽空。
林疏棠知道,自己的身体可能撑不到完稿那天了。
又一次复健中途,江熠白毫无征兆地晕了过去。
醒来时,江熠白听见门外走廊上,主治医师正用英语和他的家人通电话。
“……神经信号恢复缓慢,我们不能排除永久性功能损伤的可能。”
江熠白闭着眼,一动不动,像睡着了一样。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盯着天花板上那盏刺眼的灯。
江熠白按下了呼叫铃,要求见主治医师。
“医生……”江熠白看着对方,眼神平静得可怕,“如果我改用左手训练操作,有没有可能……重新上场?”
医生遗憾地摇了摇头:“江先生,这不是左手还是右手的问题。是你的身体,再也无法承受那种级别的高强度对抗了。”
江熠白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江熠白沉默了片刻,房间里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耳语的音量,低声问道:“那我……能教别人吗?”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江熠白枕边那艘小小的纸船上。
被水浸过的船身早已风干,微微向上翘起一个倔强的弧度,像一艘随时准备启航的船。
夜深了,林疏棠画完最后一笔,感觉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
林疏棠放下笔,蜷在椅子上,习惯性地拿起手机想看一眼时间。
屏幕亮起,一条日历的推送通知自动弹了出来。
“提醒:腊月二十八。”
紧接着,一条微信消息跳出,是林疏棠妈妈发来的。
“棠棠,家里的年货都备好了,就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