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野王画像》板栗焖豆沙咯

53、没沉的船，漂回了起点

　　高铁到站的提示音，把林疏棠从断续的浅眠中拽了出来。
　　胃里的绞痛稍稍平复，只剩下一种空洞的酸胀感。

　　林疏棠拖着行李箱走出车站，融进返程的人潮，感觉自己像一颗被冲刷上岸的石子，棱角尚在，内核却已被掏空。

　　回到那间熟悉的loft工作室，已是傍晚。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尘埃和孤单混合的味道。

　　林疏棠把行李箱丢在墙角，没有开灯，径直走到沙发边，把自己摔了进去。

　　三天，在老家待了整整三天，除了按时陪父亲吃药、散步，她几乎没怎么说话。

　　母亲担忧的眼神，林疏棠看在眼里，却无力回应。
　　林疏棠的大脑像一盘被拔掉电源的硬盘，拒绝读取任何关于未来的指令。

　　直到深夜，腹部的钝痛再次提醒林疏棠该吃药了。

　　林疏棠摸黑找到药瓶，就着凉白开吞下两颗，胃里那只无形的手才算松开了些。
　　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她忽然想起一件事——离家前，她好像忘了检查门窗。

　　这间老破小的loft安保并不算好，她心里一紧，点开了与工作室监控连接的手机app。

　　林疏棠拉动时间轴，快进回看这几天的录像。

　　画面单调，只有光影随着日夜交替，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缓慢移动。

　　林疏棠耐着性子，只是为了确认门窗没有异样。

　　当进度条拖到林疏棠离开那晚的凌晨两点多时，画面里一个细微的动作让她陡然停住了指尖。

　　虚掩的门被从外面轻轻推开了一道缝。

　　林疏棠的心跳漏了一拍。

　　一个瘦高的黑影挤了进来，动作缓慢而滞涩。
　　江熠白左手拄着一根伸缩拐杖，步履蹒跚，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监控的像素很差，只能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但那个轮廓，已经深深刻进了她的骨血里。

　　是江熠白。

　　江熠白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夜宵摊漏上来的昏黄光线，径直走向她的书桌，然后弯下腰，从门缝里塞进了一样东西。

　　那似乎是一张折叠起来的A4纸。

　　做完这一切，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画架上那幅盖着防尘布的《未完成的野王画像》，站了足足几分钟，才转身，用同样缓慢的姿态，消失在门后。

　　林疏棠几乎是屏着呼吸看完的。

　　林疏棠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冲到门口，果然在门缝下的地毯上，摸到了一张微凉的纸。

　　林疏棠颤抖着打开，那张纸上打印的，正是她上传到云盘的《待机中的野王》局部图——画面定格在他右手悬空，队服袖口下那道淤青的压痕上。
　　而在图片旁边的空白处，有人用红色的水笔，笨拙地圈出了那道淤青。

　　旁边写着一行很小的字，笔迹因为发力不均而显得有些歪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这里，比比赛还疼。”

　　指尖抚过屏幕上那行字，像在隔着时空，替他轻轻揉着那道无法愈合的旧伤。
　　胃里刚刚平息的痛感，瞬间转移到了心脏，一阵尖锐的、密集的抽痛。

　　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上海康复中心。

　　江熠白刚刚结束了三小时的高强度左手适应性训练。

　　汗水浸透了单薄的病号服，贴在背上，冰凉一片。

　　医生拿着评估报告，眉头紧锁：“你申请离院的这七十二小时，手腕神经的恢复数据出现了明显波动。江熠白，我警告你，康复是场马拉松，不是你擅长的百米冲刺。”

　　“我明白。”江熠白点头，声音沙哑。

　　江熠白答应得干脆，但当晚，趁着护工查房的间隙，他还是偷偷打开了带来的平板电脑，登录了“深林”战队的内部数据系统。

　　这个系统里，存放着战队历年来所有的比赛录像和相关素材，其中就包括几年前，林疏棠作为外包画师投稿时，附带的赛事数据包。

　　江熠白没有看比赛，而是调出了她当年画的那些画稿，一帧一帧地，与当时的操作录像进行比对。
　　一张她画的韩信二技能“背水一战”突进的动态图，画面里，韩信的身躯有极其微小的前倾。

　　林疏棠标注的角度是7度。

　　而战队后台的动作捕捉数据显示，江熠白当时的肌肉发力，确实让身体产生了6.8度的瞬间倾斜。

　　一个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细节，她画出来了。

　　江熠白忽然明白了。

　　林疏棠看的不是比赛视频，而是视频里那个疲于奔命的他。

　　林疏棠不是在画一个叫“江熠白”的电竞选手，而是在替他记住那些连他自己都忽略了的、一次次濒临崩裂的瞬间。

　　战队基地，后勤司机小林在整理一批需要归档的旧战术手册时，指尖忽然触到一个奇怪的硬物。

　　小林从一本手册的夹层里，捏出了一只用铅笔画过的纸船。
　　纸船被水浸泡过，又被小心翼翼地晾干，船身微微翘起，带着一种脆弱的倔强。

　　小林认得这艘船。

　　小林想起在杭州那条老街的凌晨，江熠白把它放进排水沟时，那种近乎于祈祷的神情。
　　小林犹豫了片刻，拿出手机，对着那艘船拍了张照片，发给了相熟的电竞赛事主编王姐。

　　“王姐，你看这东西，算不算咱们战队的‘文物’？”

　　对方秒回：“算。等它主人回来亲手领走。”

　　小林盯着对话框看了几秒，最终没有回复。

　　小林默默将那张照片存进了手机的加密相册，相册名只有三个字：未归档。

　　林疏棠坐在地毯上，将那张A4纸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一丝温度。

　　林疏棠不想再逃了。

　　那种被动等待审判的感觉，比胃痛更磨人。

　　林疏棠起身，跌跌撞撞地翻找着家里的药箱。林疏棠不是在找药，而是在找一张被她撕下来、塞在最底层的医院便签。

　　那是父亲上次住院时，她随手记录地址用的。

　　林疏棠找到了。

　　便签正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上海康复科，东窗”。
　　而翻到背面，是林疏棠某次通宵赶稿时，无意识涂鸦的一幅速写草图。

　　画上，一个穿着宽大病号服的、模糊的人影，正孤单地站在窗前。
　　他的手里，举着半艘残破的纸船。

　　林疏棠盯着这幅连她自己都快忘了的画，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紧。

　　原来，在林疏棠明确知道他住院之前，在她看到那段监控之前，林疏棠的手，她的画笔，早已画出了他一个人的孤独。

　　林疏棠深吸一口气，走回电脑前，打开数位板，新建了一个图层。
　　林疏棠删掉了之前那个《重逢》的命名，重新敲下了五个字：《重逢·第一笔》。

　　上海，康复训练室。

　　江熠白正在进行左手写字训练，这是康复计划里最枯燥的一环。

　　江熠白一笔一画地在纸上重复着自己的名字，试图让陌生的左手熟悉每一个笔画的转折。
　　突然，左手食指一阵剧烈的痉挛，笔尖失控，在纸上划出一道刺耳的裂口。

　　护士闻声赶来，想要帮他按摩放松。

　　她惊讶地发现，他死死攥着手里的那页病历纸，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那张纸上，除了他自己的名字，还密密麻麻写满了另外三个字：我愿意。

　　“江先生，你放松一点，肌肉过度紧张了。”

　　江熠白像是没听见，只是低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乞求：“能不能……给我一台打印机？我想印点东西。”

　　护士有些为难，最终还是上报给了主治医师。

　　医生考虑再三，批准了。

　　“可以，但他现在情绪不稳定，打印的内容我们需要审核。”

　　江熠白点了点头。

　　但在那张打印申请单上，他只写了一行字：“请帮我印一百张空白画纸。”

　　两天后的清晨，林疏棠被门铃声吵醒。

　　林疏棠打开门，门口放着一个没有任何寄件人信息的牛皮纸袋。
　　林疏棠疑惑地拆开，里面竟是一叠厚厚的、边缘带着微小卷曲的A4纸。
　　纸张散发着一股极淡的、独属于医院的消毒水味。

　　最上面一张纸上，用铅笔写着一行字，还是那种熟悉的、笨拙的笔迹。

　　“你缺纸。我多。”

　　林疏棠捏着纸角，指尖传来一种异常熟悉的触感。

　　林疏棠猛地察觉到了什么。

　　这种纸张的厚度、细腻的纹理，以及在灯光下呈现出的那种温润的亚光感，竟然和她平时画草稿最爱用的那款专业纸一模一样。

　　林疏棠立刻冲回工作室，将一张纸铺在透光台上。

　　灯光亮起的瞬间，她在纸张右下角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位置，发现了一行用激光蚀刻上去的、极细小的编号。

　　SLT0721。

　　SLT，林疏棠。0721，她的生日。

　　那是林疏棠在和他吃夜宵时，曾随口抱怨过一句“我最喜欢的那款草稿纸停产了，型号是……”，后面跟着一串她自己都记不清的数字。

　　江熠白竟然记得。

　　林疏棠猛地抬头，望向窗外。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

　　冰冷的雨滴密集地敲打在玻璃上，发出“哒、哒、哒”的轻响，一声接着一声，坚定而不知疲倦。

　　这一次，林疏棠不再觉得那是在敲门。

　　林疏棠伸出手，指尖隔着冰冷的玻璃，与窗外的一滴雨水遥遥相对。
　　良久，林疏棠收回手，拿起那叠带着消毒水味的纸，走到了画架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