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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幻肢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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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克斯的体质简直和牛一样,不到一个星期基本上就好全了。
那个晚上还惨兮兮的,结果受伤后一个星期他就闹着要喝酒,且已经可以独自避开众人的阻拦溜达到酒馆,凑到我面前,用那只完好的右手在我面前炫耀了。
他的脸上甚至还挂着“你看我说没事吧”的欠揍笑容,试图证明我那几天的担忧纯属多余。
“我就说嘛,小米娅,你根本不需要那么担心,我这不是好好的?” 他咧着嘴,试图用肩膀撞我一下以示亲近,被我面无表情地躲开了。
然而,乱立flag果然是要付出代价的。又是一周后的某个午后,他又一次成功甩掉了本乡的“盯梢”,熟门熟路地摸进酒馆,大咧咧地往老位置一坐,敲着桌子要点酒。
“你,”我指着他的鼻子,“现在是本店黑名单,不给喝酒。”
“喂喂,小米娅,这就没意思了啊……” 他垮下脸,企图用可怜巴巴的眼神蒙混过关。
我懒得搭理他,给他倒了杯路飞同款牛奶,“那你喝这个。”
然后我便转身去收拾别的桌子。
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继续插科打诨,而是突然安静了下来。他原本随意搭在桌上的右臂肌肉似乎绷紧了,宽阔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我放慢动作,装作不经意地回头。
只见他一手扶着桌沿,身体微微前倾,低着头,额前的红色碎发垂落,遮住了大半表情。但那张总是带着爽朗或戏谑笑意的脸上,此刻却笼罩着一层不正常的阴郁,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下颌的线条也绷得死紧。
他没说话,甚至连头都没抬,只是呼吸似乎变得沉重了些。
“喂!香克斯!” 我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声音也拔高了,“我就跟你说你得多在床上休息几天!非要跑出来!现在不舒服了吧!”
我话音未落,他突然猛地抬起头,脸上瞬间切换成一副恶作剧得逞的夸张坏笑,眼睛都弯了起来。
“哈哈哈哈!吓到你了吧!我的伤早就好全了!一点事都没有!”
“你!”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脸气得七窍生烟,一股被戏弄的委屈和愤怒冲上头顶,“你个宇宙无敌大笨蛋!” 我恨恨地骂了一句,猛地转过身,不想再看他那张讨厌的笑脸。
我等着,等着他像往常那样,用那只完好的手来拉我的胳膊,或者用他惯有的、吊儿郎当的语气继续逗我。
可身后一片寂静。
我心里那点怒气渐渐被不安取代。我悄悄、极快地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瞥向他。
他脸上那副灿烂的、欠揍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狰狞的忍耐。
额头上、鬓角边,大颗大颗的冷汗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沁出、汇聚、然后滚落,砸在粗糙的木制桌面上,留下深色的圆点。
他的身体在无法控制地、细微地痉挛着,扶着桌沿的那只手,手背青筋暴起,指节用力到发白。
“喂!” 我所有的怒气都化作了恐慌,猛地转回身冲到他身边,“你别演戏了!香克斯!”
他听见我的声音,似乎想说什么,嘴唇艰难地动了动,却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压抑的抽气。冷汗流得更凶了,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到下颚滴在桌子上。
他完好的右手无意识地蜷缩起来,身体颤抖的幅度变得更明显了,桌上放着的热牛奶也在这巨大的痉挛下摇晃,乳白色的液体溅射到桌子上。
“哪里痛?是伤口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我急得声音都变了调,伸手想去扶他,却又不敢乱碰。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只颤抖的右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抬起来,指向了自己身体的左侧——那空空荡荡、只有红色衣袖虚悬着的肩膀下方。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里什么都没有,断掉的手臂空荡荡的。
我愣了一下,随即一股更大的怒火夹杂着被愚弄的羞恼涌了上来。
都这种时候了,他还在开这种恶劣的玩笑?!
“你别闹了!” 我气得拍了一下桌子,声音带着哭腔,“不好玩!”
香克斯抬起头,汗水浸湿了他的睫毛,让他那双总是神采奕奕的眼睛此刻看起来有些湿润。
他看着我,脸上有一种近乎孩子气的的委屈,他艰难地、一字一顿地,用气声说,“是、真、的……在痛……”
我扶着他赶紧去找本乡。
“本乡!本乡!”
当我扶着香克斯狼狈地跑回雷德佛斯号的时候,本乡正在医务室整理药柜。他看到我们这副样子,尤其是看到香克斯那惨白的脸色和满头的冷汗,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
“你又背着我偷偷跑去酒馆喝酒了是吧?” 本乡无语的翻了个白眼,一边说一边迅速上前,和我一起将几乎站立不稳的香克斯扶到病床上。
“我、我都说我已经好了嘛……” 香克斯虚弱地辩解,声音气若游丝,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我无视了他毫无说服力的狡辩,急切地抓住本乡的胳膊,语无伦次:“我没给他喝酒!我给他的是橙汁!可是他为什么说他的手在痛?他是不是……是不是伤口里面感染了?还是骨头没长好?”
“没事……小问题的啦……”香克斯弱弱的发言。
本乡检查了一下香克斯左肩的伤口,包扎完好,没有红肿或异常分泌物。
“幻肢痛。”他眉头皱得更紧。
“幻肢痛?” 我愣住了。
“嗯。简单说,就是虽然肢体已经不存在了,但大脑和神经还记得它,会错误地‘感觉’到它还在,并且在那里产生疼痛、瘙痒,甚至痉挛的感觉。这是截肢后一种很常见的后遗症,本质上是一种……精神性的,或者说神经性的幻痛。” 本乡尽量用我能理解的语言解释。
“也没有那么痛啦……忍忍就过去了……”病床上的香克斯试图打断我们。
“那要治疗要多久才能好啊。”我紧张地说。
“喂,你们两理一下伤员啊……”香克斯试图引起注意。
“你现在又知道自己是伤员了?”本乡瞪了他一眼,然后回答我,“幻肢痛现在还没有明确统一的治疗方案,医学上主要是以减轻症状为主,进行长期的干预和管理。”
我沉默地听着,目光落在香克斯那空荡荡的左袖管上,心里有些沉重。
香克斯靠在医务室的病床上,虽然身体依旧因为残余的疼痛而微微痉挛,脸色也依旧苍白,但他似乎渐渐适应了痛楚,呼吸稍微平稳了一些。
他甚至又开始试图耍宝,结果被一旁黑着脸的本乡忍无可忍,屈起手指,不轻不重地在他额头上敲了个爆栗。
“给我老实点!”
香克斯“嗷”了一声,捂着额头,倒是真的安分了下来,只是眼神依旧飘忽,不知在想什么。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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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海雾还未完全散去,我便出了门。风车村刚刚苏醒,空气中带着海港特有的清冽气息。
“哦!是米娅呀,来取你定的东西吗?”杂货店的格蕾丝正将木板门一扇扇卸下,看见我便热情地挥手。
“是!麻烦您了!”我快步走过去。
格蕾丝从柜台后面吃力地搬出一个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的长方形物件,递给我时还神秘地眨眨眼:“按你说的做的,铰链特别加固过!”
“太谢谢您了,格蕾丝婶婶!”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来。
“米娅!这边这边!”隔壁草药铺的老板也从窗口探出头,“你定的那些药材我都配好了,还多送你一小罐我自己调的舒缓精油!”
“我这就来!”我抱着镜子转向草药铺喊道。
回去的路上,我遇见了正拎着两大筐新鲜食材往码头走的拉奇鲁。“哟,米娅!”他憨厚地笑着,好奇地打量我怀里那一大堆东西,“买了这么多呀?都是些什么?”
“秘密!”我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故意卖关子。
晚上我拖着一个大箱子来雷德佛斯号找香克斯。
码头上,红发海贼团的船格外热闹。与我预想的不同,甲板上堆放着不少木箱和麻袋,船员们正在忙碌地搬运、清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远航前特有的、混杂着期待与紧迫的气息。
米娅?”贝克曼靠在船舷边抽烟,最先看到拖着箱子、有些吃力的我,他抬了抬下巴,“找头儿?”
“嗯!”我点点头,冲他和其他几位看向我的船员笑了笑,继续拖着我的宝贝箱子,沿着跳板走上甲板。
木头与甲板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我穿过人群径直走向香克斯。
香克斯似乎在和耶稣布说些什么,耶稣布正皱眉聆听,看见我,脸上的凝重瞬间隐去,用手肘捅了捅旁边的人。
“哦!米娅你来了!”
香克斯转过身,脸上立刻绽开他标志性的、灿烂得过分的笑容,仿佛刚才根本没在讨论什么严肃的事情。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子挽到手肘,完好的右手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左肩处的衣袖空荡荡的,被随意的扎成一个结。
“耶稣布,借用一下你船长,”我拉着他完好的手往他的房间走,“你过来,我有事找你!”
“诶?怎么了怎么了?”他被我拉着,配合我的身高,顺从地弯下腰来。
我不说话,兴奋了把他拉到他发的房间里,推着他坐下,把箱子推到我们两中间。
首先拿出来的,是一个小麂皮套,我从里面拿出来一个黑色的小方块,金属边框在灯光下反射着微光。
我小心地将它打开,展开是一块半个手臂大的镜子。
我跪坐在香克斯的身边,将镜子竖着放在他身体左侧,紧挨着他那空荡荡的袖管。
镜子光滑的表面上,清晰地映照出他身体右侧的影像——他完好的右手臂,结实的肩膀,以及一部分胸膛和衬衫的褶皱。由于镜子的摆放角度,在视觉上,那镜像仿佛填补了他左侧的空白,乍一看去,竟像是一只完整的手臂依然在那里。
“你看!”我指着镜子,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一点点忐忑,“我这几天去村里的老图书馆查了很多书,书上说,幻肢痛……嗯,就是你之前那种感觉手还在痛的毛病,是可以通过心理暗示来缓解的!比如说用镜子,能‘欺骗’大脑!”
“让大脑从镜子里看到‘手臂还在’的影像,至少在疼得厉害的时候,看看这个,能暂时骗过它,让它觉得‘哦,手还在,没事’,这样疼痛可能就会减轻一些!这叫‘镜像视觉反馈疗法’,书上写的!可以应急处理临时的疼痛!”
我献宝似的把镜子合拢,又打开,演示给他看,“你看,合起来就这么大,只有巴掌大小。我特意拜托杂货店的格蕾丝定制的,铰链特别结实,镜子也是好玻璃,不容易碎。这样你就可以随时带在身上,绑在腰带上,或者塞在口袋里都行!以后不管是在船上,还是上岸冒险,万一又突然疼起来,周围找不到镜子的时候,你就有这个了!”
“还有这个,这个药膏是我找诊所的劳伦斯爷爷开的止痛配方,不仅止疼,还可以加速伤口愈合,我自己把它磨成粉加了蜂蜜、蔗糖和动物胶,这样可以小小一罐随身带着。”
“药店的吉米老板还送了我一瓶舒缓精油,你每天洗完澡自己涂上然后按摩一下……”
“还有这个……”我翻出那几页我工工整整抄录的笔记摘要,上面还有我画的笨拙的示意图,“这是我抄下来的,关于按摩的手法,还有平时要注意什么,怎么活动肩膀才能不让它僵住……”
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终于从那一堆“宝贝”中抬起头,满怀期待地看向香克斯,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星。
“劳伦斯爷爷说,要经常按摩手臂和肩膀这里,促进血液循环,还可以减少水肿和肌肉紧张,防止关节僵硬和肌肉萎缩。” 我努力回忆着那些拗口的医学名词。
香克斯依旧盘腿坐着,用他完好的那只手的手肘支在膝盖上,手掌托着一边脸颊。他就用那种柔和得不可思议的神情注视着我,听着我雀跃又有些凌乱的叙述,看着我像只忙碌的小松鼠一样把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件展示给他看。
昏黄的灯光在他红色的发梢跳跃,在他带笑的眼睛里闪烁。
“现在……要试试吗?”
直到我停下来,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他才很轻、很慢地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真实的弧度。
“嗯。”
……
我跪坐在他身后的床铺上,这个高度刚好。
我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指尖有些迟疑地、轻轻地碰了碰他左肩的衬衫布料。
然后,我小心地捏住他左侧的衬衫衣领和肩线,慢慢地、尽量不碰到他可能敏感的区域,将那一侧的衬衫从他肩膀上褪下来一些,露出他左边肩膀和上臂。
绷带已经拆掉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这么清晰的光线下,看见他“痊愈”后的断臂。
那里没有了我记忆中血肉模糊的惨烈,伤口已经愈合,覆盖着一层颜色比周围皮肤略深、质地似乎也更坚韧一些的新生皮肤和疤痕组织。
疤痕的形状并不规整,能看出当时撕扯的可怕力道。断口在高高的上臂,大概在肩膀下方一掌的距离。残存的臂骨末端被肌肉和组织包裹着,形成一个略微圆钝的突起。
“会很丑吗?”他问我。
“怎么会。”我有点鼻酸。
我把自己的手覆盖在他的断肢上。
掌下的肌肤温热,能感觉到皮肤下肌肉的纹理,和微微搏动的血脉。疤痕处的触感确实和正常皮肤略有不同,更紧实,也似乎更敏感一些,在我手心贴合上去的瞬间,我感觉到他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可能会有点酸胀,劳伦斯爷爷说这是正常的,说明血液循环在加快。” 我小声解释着,开始动作。
我将精油抹在手上,用整个手掌,以极轻柔的力道,顺时针方向缓慢地、均匀地按压、打圈,有些地方确实能摸到硬结,是长时间无意识紧张造成的。我用大拇指的指腹,沿着他肩膀的弧线,从脖颈根部向断口方向,一下一下、稳稳地推按。
香克斯始终安静地坐着,背脊挺直。起初,他的身体有些僵硬,但随着我按摩的持续,我能感觉到掌下的肌肉在一点一点地放松下来,他的身体甚至不自觉地微微向后仰了一些,将一部分重量倚靠在我的手臂上。
“米娅。”暖黄色的安静的小屋子里,他突然开口打破了宁静。
“嗯。”
“我要走了。”
我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但没有停下。
“哦,这次去多久啊。”
“不回来了。”
手指悬停在他温热的皮肤上方。
“为什么?”
他沉默了几秒。
“我们要去很遥远的海域冒险,不会再回来东海了。”
不会再回东海了。
我将自己的头靠在他的背上,棉质衬衫传来他的体温,熟悉的气息包裹着我。
房间又陷入了一片沉默,比之前更深、更重。
我闭着眼,感受着他背部肌肉随着呼吸的轻微起伏。隔了很久很久,我感受到无法控制的、温热的液体悄无声息地滑落,渗入了他背上薄薄的衣料。
“可以……” 我吸了吸鼻子,努力想让自己听起来平静些,但我几乎无法抑制自己的小心翼翼和渴望,“可以带我一起走吗?”
“香克斯,我、我不会给大家添麻烦的!我顿了顿,仿佛怕他立刻拒绝,又急急地、语无伦次地补充,将脸颊更紧地贴在他背上,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一丝应允的力。
“我可以在船上帮忙,我学会了做很多事!我可以打扫、可以帮忙做饭、我可以学护理伤口、我还可以……我可以学掌舵看海图!我学东西很快的!”
我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着他的后脑勺。
“可以带我一起去海上吗?”
带我走吧。去哪里都好。不要把我一个扔在岸边,看着熟悉的船帆消失在水平线,无休止地等一艘不会回来的船。
香克斯,忽然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用他完好的右手,缓缓地、慢慢地抬起,向后伸来,没有寻找,没有犹豫,就那么准确地、轻轻地覆在了我正停留在他左肩断口处的手背上。
他的手掌很大,温暖而干燥,带着常年握刀掌舵留下的粗糙薄茧,却有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沉稳力道。
他就那样握着我的手,停顿了片刻。
我愣住了,指尖在他掌心下微微蜷缩了一下。
“抱歉,米娅,不行。”
他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脸。
“为什么?”我猛地抬起头。
“如果你要去海上的话,那就等你长大了你自己去吧。”
“可是我只想和你一起去。”我用力环保住他的腰,“香克斯,我想和你一起去大海。”
他微微吸了口气,然后,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坚定而缓慢的力道,将我的手从他腰上拉开。
他站起身沉默地、有条不紊地整理着自己的衬衫,将它重新拉好。
然后转过身。
灯光从他背后照来,在他身前投下高大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我仰起脸,泪眼模糊中,对上了一张脸。
没有了一贯的爽朗笑容,没有了戏谑的眼神,没有了那种仿佛能包容一切、融化坚冰的温暖。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冷酷的淡漠。他的下颌线绷得很紧,嘴角平直,那双总是漫不经心的黑色眼眸,此刻幽深得像暴风雨前最沉寂的海面,里面翻涌着我完全无法理解的、沉重的复杂情绪。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看着我满脸的泪痕,看着我眼中最后一丝希冀的火光在冰冷的注视下摇摇欲坠。
“别任性了,米娅。”
“不行就是不行。”
我怔怔地看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