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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有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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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夏勾头望了望外边又灰又沉的天,雨势很大,但已经没有刚刚那么激烈了。“是不是有台风啊?”
“原本有,但快到的时候拐个弯走了。”
“怪不得,它是不是还要拐回来啊下这么大雨?”
“不知道。”
夏末的江阳是台风的重点关照对象,但十月来的往往被当地人称作“秋台风”,它不像夏末那样轰轰烈烈地来,只伸出手试探一下又狡诈地退走。但这个时候的台风不怎么温柔,一连下雨就是好几天,结果就是江的水位暴涨,淹没低洼地带,连着那一片的小区车位全部浸没,仿佛要把自己的能量全耗在这上面一样。
林中夏对台风天没什么概念,只是觉得风比平时要大,雨也比平时要大。那些掀翻铁皮屋顶和撑船的画面全是网上刷到的视频。
“能把人吹倒的风有多大?”林中夏眼睛倏忽一亮,满脸都是跃跃欲试,像是在说“我也想见识见识”。
“有机会你试试。”蒋随偏头看了她一眼,脸上认真的表情也不像有假。
到了楼下,林中夏一拍脑门,“嘶,我伞不见了?”
“嗯?”
“我出考场就找不到伞了,原本还想带着保险来着……你伞大不?”
“……”
“我们伞都是顾姨买的。”蒋随开口。
“那还行,挤挤。”
买的时候标的是两人伞,但这么大雨,风向还老在变,根本防不胜防。
两人撑着伞走进雨里没一会裤腿就全湿了,林中夏穿的是夏装短裤,此时腿上全是水,一溜一溜地往袜子里滑,每一步又湿又沉重。
旁边的蒋随后退了点,两人的肩从并着变成前后挨着,蒋随伸手揽上她的一边肩把她往伞的中间拉了拉。
就这么又走了一小段,他们出来得晚,校道上人不算多,就算有也恨不得把自己埋进伞里。当雨丝再一次扬在自己脸上时,林中夏麻溜地勾下书包转身塞进了蒋随怀里,半点都不带商量地钻进了雨幕,像尾灵巧的鱼,“反正已经湿了,我要去玩水。”
语气是一贯的大大咧咧。
“欸……”身边不属于自己的温度眨眼间就被一个带着余温的书包取代,风来雨来,除了凉就是凉,伞歪了一下又被立刻扶正,想拉人都拉不及。
眼前的人钻出去就张开双臂转了圈,“淋雨果然爽快!”
在二楼转角时她就想这么干了,只是那时理智拉住了她,但现在既然外界给了她重新选择的机会,何不痛痛快快地淋一场。
蒋随看着她又转了一圈,停在了他几步前,他在前进,她在倒退。
“刚刚我考完试看见有人从连廊冒着雨冲过去。”眼前的人停顿了下横起一只手臂模仿连廊,另一只手反着比了个小人的腿,从腕子一路快冲到手肘,她在看着小人,他在看着她。
下一瞬,她抬起眼对上伞下的蒋随,也许是有雨水灌进了眼睛里,有点涩,林中夏费力地眨了眨忽地弯了一下,嘴角一勾就说,“我才不要羡慕别人,我要自己试,我也很帅。”
她退得慢,他进得快,伞在她蹦出那句话后停下了,矮矮地落了一片水帘,有雨水噼里啪啦打在伞上的声音,或许也不只是打在了伞上。
她的眼睛很亮很亮,点着一小簇火似的,雨越下越大,人越笑越开心。瓢泼的大雨浇透了她的马尾,可她毫不在乎,她肆意又张扬,还是那么得骄矜耀眼。
此刻,雨不再是雨。
林中夏扶正伞,“保护好你老大的书包。”
“好。”
蒋随把两个书包都放在了前边,一手撑着伞一手揽紧,只静静地跟着,目光再也没移开过那个跳脱的背影。她跑快了他就走快点,她停下了他就走慢点,不远不近,刚好够她踩进水洼里玩一通再蹦出来。
香樟树还是香樟树,这条路也还是那么长,他每一次走过都有点不一样的体会,只是有些东西始终是不同了,或许是早有征兆,但却是在这场雨里,真正破土萌芽。
接连蹦了三四个水坑,林中夏终于是感受到一丝累了,但涌上脑子更多的是畅快,仿佛浑身经络都与天地相通,她没有任何阻碍,她是那么地自由。
她先是扭回头,再是转过身,雨水打湿了衣服黏在她身上,像是要拖住她。
她隔着层层叠叠斜打着的雨看着他,他看不真切,却又如此清晰,他想她是前者。雨水流进眼睛里的滋味并不好受,雨里的人不在意,她跑了过来,香樟的绿影在她身后不断倒退,逐渐模糊。他眼前只有人,像道闪电,愈发明亮,雨水的计划失败了。
林中夏一把抓住伞柄,“你是不是也想试试?”
“什么?”
“想试就试。”
“你怎么知道我想试?”蒋随有点找不准自己的声音,觉得有点突兀就换了个问法,把原先涌上喉咙的那句“你是看见我了吗”咽了回去。
“我觉得你想。”林中夏也不跟他墨迹,抬手就用他还没湿透的衣服抹干了手,提着书包拎过伞,屈膝一怼就把他推进了雨里。
“现在换老大保护书包,很公平。”林中夏豪气道,身上湿了书包不好拿,手上的重量扯着她身体歪了歪,不过很快就稳住了,只是姿势算不得好看,还颇有几分滑稽。
蒋随身上很快也被浇透了,湿哒哒地贴着他,他迟疑了,回头看了眼林中夏的眼睛,什么都没说,微微张开手迎接满天扑面而来的雨。
水打在脸上是针扎的感觉,有点刺,有点疼。
周围不少人都夸他成熟、以后会怎么样怎么样。他不喜欢,他不想这么早知道那么多人情世故,在没开窍的年纪就形成了“人性本恶”的观念,很多人会觉得是好事,有人教有人培养。可这些总由不得他愿不愿意。
人们总会习惯美化那条没走过的路,那些遗憾没有得到这方面培养的人经过社会的毒打后会站在成年人的维度去可惜、去感慨,他们习惯了过度用现在的状态去评判过去,把自身对环境的低适应能力归咎于过去的自己,可又有谁想过,他是孩子时是否真的需要这些?是否真的能承受住这些?更多情况下他更像是生产线上急于出售的饲养鸭,只一味灌饲料膨大,挤压内脏也无伤大雅。
他已经很幸运了,抱怨显得矫情,所以他选择沉默。换位思考一下,说不定他回过头也会像自己最不想成为的那群人一样抱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得到这样的培养。
但他终究不会成为那样的人,因为从一开始,他就站在了永远也不可能发生的对立面上。
或许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他突然就释怀了,换句话说,有多少人在羡慕着他这样的,他实在没必要可惜那条他没有走上的路。
观念或许幼稚,但此时所想确实如此。能力够了或许人生就可控了。
林中夏见他停了很久也不催他,她的耐心弹性限度很大,可以长到只是静静地呆着好几个小时动都不动,也可以短到一秒都受不了要即刻爆发。
见站在雨里的人动了,林中夏突然一句,“蒋随,跑步吗?很快很快的那种。”
少年听懂了,一头扎进了雨幕,白色的夏装校服衬衫割开了阻隔,更多的雨迎着风打在脸上,肆意洒脱。他沿着这头跑到路的那头,水洼溅起了一泼绣着花边的水,跌落、汇入、泛起涟漪、逐渐平静,再由砸下的雨珠打破……
他跑到路的尽头又跑回来再跑出去,林中夏提着书包继续往前走,这条路的尽头是他的起点,而她站的每一个地方都是他的终点。
这条站满了香樟的路终于还是走到了尽头,他不再跑了,她站到了他的起点上。
蒋随接过书包冲她笑,实际上,蒋随根本不会大笑,可林中夏就是那么觉得,从哪里呢?从舒畅的眉眼,从翘起的嘴角,从眼神里不同往日的光,他整个人都好像在叫嚣着他有多开心。
“我很开心。”
“我知道。”
“诶呦我的天,怎么淋成这样。”一打开后座门,顾母的声音立马就飙了出来,连带着驾驶位上注视前方路况的林父也偏回了头。
此时车子已经停在了安全地带,林中夏麻溜地钻了进去给蒋随空出位置,先是书包再是人,所到之处全是水印子,两人就跟掉进河里刚捞起来一样,一拧全是水。
车门关上,立马就隔绝了外边的雨。
“嘻嘻。”林中夏卖乖,“这雨太大了,各个方向来的,伞一点用处都没派上。”
“头顶都遮不了?”顾母表示不信,扭过头就调高了车内温度。
“这不是只有一把伞吗?我的伞不见了。我跟蒋随的脑袋只能遮一个,太不公平了,所以我们决定把伞让给书包。是吧是吧。”林中夏推了推蒋随。
“嗯。”
“……”人家撒谎还打草稿呢,你怎么敢张口就来的?顾母揉了揉眉心抬头和林父对上视线。
“八成是你想玩水,然后怂恿小随一块玩。”林父竖起一排手指,不是他不想帮他闺女,但事实就是这种事她就是能干出来。
“没有怂恿。”蒋随头一回赶在语速像炮仗一样的林中夏前说话,否定得那叫一个果决。
下一秒。
“爸!你污蔑人。”林中夏两眉一竖双手一叉立马反驳,“我怎么可能做那么幼稚的事?”
“感冒了不准哭。”顾母伸手推了推怼到车中间一副“咱们理论理论”的脑袋,脑袋缩回去了,半晌没死心一样硬气地找补了句“我强得可怕,不可能生病。”
可事实就是,身上的湿衣服不断吸着她的热量,才坐上车没一会就开始暗戳戳地搓起了手臂,这会车还没启动。
“……”
“妈妈,好像是有点冷哦。”林中夏嘻嘻了两声,被一个大浪拍死在沙滩上,腾了两下再也蹦不起来了。
“呦,是谁冷了呀?”
“耶,是我呀是我呀。”
“……”顾母气笑了,“要不我调成暖气?”
“那算了。”林中夏摆手,“我宁愿冷死也不想坐在爸爸开暖气的车里。”
“不是啊夏夏,我车好像不臭吧?”林父的语气多了点自我怀疑。他的爱车时时打理,顾母对车内环境的要求也高,不是一般的干净,连香薰都选的清新淡雅款,小区里这么保养车的人除了他揪不出第二个。
“不臭,我个人问题。”林中夏也没打击自家老爸的自信心,“爸,要不你再努力努力,换辆更好的我试试?”
“我觉得你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愿望。”林父半点也不接她的招。
“哦,好的。梦里什么都有。”
顾母噗呲笑了一声,现在说再多也晚了,雨都淋了难道还能还回去不成?摇摇头递了两个还没有拆封的毛巾过去,“你们先拿毛巾擦擦。”
“耶?妈你什么时候买的毛巾?”林中夏接过就塞了一个进蒋随手里,自顾自先抹了把自己的脸。
“顾女士有先见之明。”林父立马就窜了出来。“但也遭不住你们这样的。”
“哦对,还有一套衣服,你爸穿着不合身,小随穿应该差不多。”顾母往前边找了找没找着,扭过头招呼道“应该在后头,你们找找后边。我记得没拿下车啊?”
林中夏擦了擦手往后台扒拉了下摸了个袋子出来,“是这个不?”
“对对对,给小随,能少一个感冒就少一个,谁让你不喜欢暖气?这下正正好。”
林中夏也不是那等小气的人,攥着袋子口边把衣服塞进了蒋随手里边撸起自己湿哒哒的袖子秀胳膊,“妈,我身体可强壮着呢。你看你看。”
顾母回头瞥了眼就跟辣到了眼睛一样飞快撇开,表情夸张得不行。
“妈。”林中夏这声拉得长长,娇气里不知道掺了多少恼羞成怒,知道顾母就是在逗她,自个就顺杆爬演上了。
林父瞅准路慢慢汇入了主干道,没参与这场闹腾。蒋随抓了抓袋子,视线落在了斜前边的人的胳膊上没说话。
林中夏偏了偏头,“蒋随你说。”
胳膊往他眼前伸了伸,凑近看能分辨出流畅的肌肉线条,薄薄的,远远看就是一小团雪,因为冷,竖起了小小的一片绒毛,看起来就特别……好捏。
蒋随稍稍走了下神,沉默了几秒钟,眼皮子底下的胳膊动了,一个巴掌不轻不重地打在了他的胳膊上,带起一片水渍,“干什么?想讹我呢?”
“没有。我是在想你怎么那么强壮。”
坐在前边听见打架声转回头的顾母冷不丁地听见这句,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哈……”
“……”
“啥事啊?”林父努了努嘴。
“没你事,认真开车。”顾母停了下,忍了忍实在没忍住,拍了拍胸口,好半天才停下来。
林中夏瞥了眼蒋随,先是难以置信,再听见顾母堪比狂放的笑声,人都麻了。
“妈,你笑点有点低。”林中夏这话说得一个音调起伏都没有。
“啊?有吗?不低啊。”顾母睁大了点笑得眯起的眼,眼尾飙出点泪花,好半晌提醒了句让蒋随赶紧把衬衫换上就转回去顺气去了。
林中夏抄着手偏过身正儿八经地上上下下把他扫描了遍,最后停在脸上。蒋随身体瞬间就僵直了,微不可查地收紧了手指,袋子被抓起一圈一圈的褶皱,好在袋子比较软,避免了发出呲哩嚓啦的声音。
林中夏又转回去了,她就知道,蒋随这张脸给人的感觉就是不会讲笑话,但每次当他顶着那么一张脸一本正经地讲出点听起来没什么厘头的话时就是有种淡淡的幽默感,喜剧效果瞬间拉满。
如果他口中的那个强壮对象说的不是她,她笑得只会比顾母更加狂放。
肘边有什么东西刮了一下她,林中夏犀利回头,凶巴巴,“干什么?”
“你换上。”塑料袋子又蹭了蹭她。
“换不了。”林中夏都要怀疑蒋随脑子是不是刚刚淋雨进水了,他要是能问出为什么换不了她绝对会一拳打扁他。
好在这会蒋随理智还在,抿了下唇把手收回去了。
笑了好一阵的顾母此刻正拿着手机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林父在前边认真开车,蒋随就是迟迟没有动作。
前一秒还“生人勿近”的林中夏眼珠子一转又笑嘻嘻地凑了过去,像是发现什么惊天大秘密似的,压低声音才说了两个字又觉得不够保险,扒拉过蒋随的耳朵笼成喇叭状。
手湿,衣服也湿,热量透过衣服碰到皮肤就产生了种温温的错觉。明明很冷,蒋随歪了歪身方便她说话,耳边的气流一卷一卷的,他听见她说“你是不是害羞?”
“什么?”
“嗨呀,没人看见。”林中夏支起根手指往前边两个位置晃了晃,“他们在忙。再说了,我什么肉没见过?”
蒋随身子一直就坐正了,脸色不算好,林中夏差点失去支撑力往那边倒,将将用另外一边腿扯了回来。
“你干什么?”
“换衣服。”一字一顿的,这下人一点害羞劲都没有了,虽然他现在表情跟平时差不多,但林中夏莫明生了种谁欠了他八百万的感觉。
手指都勾在衣摆掀起一角了,蒋随只觉得身边那个视线火辣辣的,半点要避嫌的意思都没有,车内的空间愈发逼仄,想忽视都忽视不了,“转过去。”
“哦。”林中夏转了个身支起一边脸看向窗外,有噼噼啪啪的雨,有呜呜的风声,还有反射车内的光,铜镜似的,不清晰,但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