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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人心善良,抵不过寒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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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蒙冬,小雪将至。门外的桃树,经几月的研磨已然枯黄,透出一股凄清之色,窗外稀稀疏疏的雪花凛然飘落。
这几个月对淮予乐来说莫过于太苦太苦,他对人心太过了解。从钟意那打听到消息,冬雀村药生店铺急需铁皮石斛,他便爬山越岭,身上因没站稳时蹭得青一块紫一块。崖壁的雨一夜未停,他仍旧挂在半腰。左手抠住一条岩缝,指节泛白;右手用匕首把松动的石斛连根撬下,再一寸一寸塞进腰袋,风把棕绳吹得猎猎作响,他却腾出两指,把绳结重新勒紧,天光从灰到亮,他的影子始终钉在那面石壁上,一寸未退。
好不容易找到一点,去时满心欢喜,但到时也只不过是空自欢喜。他被王掌柜狠狠丢出门外。
王掌柜一手叉着腰,铁青着脸,一脚把那支装有,几根铁皮石斛的空布袋踢到阶前:“你个扫把星,也不知在这草药里,有没有加什么别的东西,别人吃坏了我可不背锅,呸!滚远点晦气东西!”
淮予乐整个人被门槛绊得扑在地面,掌心擦破,血珠落在地上,像点点红梅,膝骨尽也磨在地上擦出血。
王掌柜的门“砰”地阖上,明明是夏日,可门板带起的风却让他觉得有些刺骨。点点细雨落在他的睫毛上,顺着颧骨滑进嘴角,咸涩得发苦,不知是泪还是雨。
惠宁村是不允许外村人进入村内,他如今只能将希望放于最远的清陵村,或许谣言还未传到那。
雨线像冷针,一根根扎进暮色。
淮予乐眼前发黑,脚步踉跄,泥水溅到干裂的唇上,却尝不出咸淡,就在他膝盖将要砸进乱石缝时,一道全身脏兮而清瘦的身影从树丛后转出,那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几岁。
粗布衣短露出了一点腕骨,颈侧却爬上几道诡异的黑色纹路,若不仔细看还真看不见,像墨线顺着血管一路蔓延到耳后,淮予乐从他出现就一直在观察,自然便看见这不出寻常的东西。
那人见这小孩一直看着自己脖颈,便不想躲藏蹲下身,指尖轻触自己颈侧的黑纹,唇角勾起极浅的弧度:“别怕,这不是病,是被下的诅咒。如果我比你先死,那么你就替我活下去。”
他托着一只巴掌大的粗面馒头,掌心滚烫,“拿着,”那人嗓音沙哑,却带着不合年纪的沉静,“再不吃,你就撑不到下一个村子。”
馒头带着微甜的麦香,落到淮予乐手里时,竟像一块烧红的炭。他咬下一口,混着雨水和血味,喉咙被噎得生疼,却舍不得停。
雨势骤然加大,少年把唯一遮雨的破蓑衣搭到淮予乐肩上,转身没入丛林之中,再不见踪影,火光似的馒头渣在喉间滚落,烫得淮予乐眼眶生疼。他扶着树,望向那人消失的方向,第一次觉得,命原来还可以这样被分一半给别人。
他成功撑到清陵村,没想到7~8 个铁皮石斛,可以换取到600 文铜钱,他拿来买了很多东西,比如:
1. 储粮容器
.粗陶米罐 1 只(带木塞,防潮)——120 文
.小盐罐 1 只(可封蜡口)——40 文
2. 耐储副食
.粗盐 4 斤(20 文/斤)——80 文
.干酱饼 5 片(10 文/片)——50 文
.咸菜疙瘩 5 个(10 文/个)——50 文
3. 火种与工具
.火镰+火石 1 套 ——60 文
.粗麻绳 1 丈(捆物、晾衣、再攀崖)——30 文
.油纸 1 张(包药、防潮、引火)——20 文
4. 日用
.缝衣针 3 枚+麻线 1 轴 ——20 文
.竹简水筒 1 只(盖塞两用)——50 文
5. 余钱
.剩余 60 文留作应急钱或草鞋修补
淮予乐买到吃食与用品,还要拖着一瘸一拐的腿在天黑之前赶到家。
这几月来淮予乐要么就是如此,要么靠自己去挖野菜来充饥,日复一日。
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大雪将至,淮予乐虽准备了充足的柴火与吃食(包括野菜),但谁也说不准会出现点什么意外。
都首阳望一日了,因为地处南蛮地带,在往年这时候已有些回暖,可现在这却纷纷大雪丝毫没有,想停下来的模样,四更鼓刚过,淮予乐就醒了。屋里没有火,窗棂上结着半指厚的冰花,像是谁用指甲在夜里划了无数道。
淮予乐蜷在土炕上,把破棉袄的领子竖到耳根,还是止不住打颤,指尖被冻得通红。胃早已饿得麻木,只剩一股冰冷的酸水,时不时涌到喉咙口,又苦又涩。
灶台上搁着最后半瓢水,瓢底沉着一层冰碴。他含住一块冰,等它慢慢化成水,再一点点咽下去——像咽下一把钝刀,割得胸口发疼,火石敲到第五下,才溅出一点火星。
淮予乐把最后一把野菜根塞进灶膛,火苗“噗”地窜起来,又很快萎下去,只剩一缕青烟,烟呛得他直咳,咳得眼冒金星,扶着墙才没栽倒。
墙角的酱饼早发了霉,淮予乐拿刀把绿斑刮掉,掰下一指甲盖大的一小块,含在嘴里慢慢吮,咸味混着霉味,像嚼一块发了苦的泥,他实在没了办法,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去找钟意吧!或许他那儿会有吃的。
淮予乐把火镰、半轴麻线、三枚缝衣针全揣进怀里,又扯了根麻绳把草鞋绑紧——左脚那只早已豁开,露出紫黑的冻疮,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门轴发出一声枯哑的叹息。
雪扑在脸上,像碎玻璃碴子,天还没亮,四野白得晃眼,分不清天与地的交界,他拄着一根枯树枝,沿着崖壁慢慢往下挪。
每走十几步,就用火镰在树皮上刻一道痕——怕自己回不来,也怕回来时找不到路,冰河上的独木桥只剩半边,桥板被雪压断,露出黑黝黝的豁口,淮予乐解下麻绳,把自己和桥栏捆在一起,一寸一寸挪过去。
风在耳边呼啸,像有人在哭,又像有人在笑,桥下河水早冻成青白的冰,映出淮予乐扭曲的影子,如一具行走的骷髅,再走了一大段平原雪路,终是到了。钟意家位于村边,就他一户,没人会去刻意的注意两个小孩子,在何况钟意曾说过,他父母白日几乎不会在家。
钟意家的青砖院墙比人高,门口两盏白灯笼被雪糊得只剩两团惨白的光,淮予乐站在影壁前,手抬了三次才敲下去。
门环碰在铜钉上,“当”的一声,闷而短,像一声闷哼。
钟意探出半张脸,一见是淮予乐,眉头拧成疙瘩:“你为什么要来找我,我娘在你爹娘还在世,便不让我和你玩,请回吧!”立刻移开眼。
“就耽误你一会儿。”淮予乐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赏我一口吃的,一口就行。”
钟意听着如此卑微的语气,心里很不舒服,他抬眼仔细看了看淮予乐,钟意惊住了——淮予乐脸瘦得颧骨像刀背,嘴唇裂口结着血痂,左脚的草鞋豁开着,露出紫红的冻疮。
钟意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伸手去拽淮予乐的袖子。
淮予乐膝盖一弯,就要跪下去:“求你钟意,大雪封山,我真不知还有什么可以吃,看在这几年情谊,好吗?”
“别——”钟意比淮予乐更快,双手托住淮予乐肘弯,指甲几乎掐进淮予乐那破棉袄里。
钟意把淮予乐拽进后院厨房,炉火还亮着,灶膛里剩几根没烧完的松柴,他掀开篦子,端出柳条筐——里面是秋天窖藏的红薯,个头不大,皮上还沾着泥土,他挑了几个个最圆的,塞进粗布囊中,袋口一抽。又拿火钳把灶膛里烤熟的两块夹出来,一起塞进淮予乐怀里。
红薯滚烫,隔着单薄的棉袄烫得淮予乐胸口发颤,他却舍不得松手。
“生的带回去,熟的现在或路上吃。”钟意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动什么,“别噎着。”
钟意转身又抓了一把盐,用油纸包了,塞到淮予乐手里:“含一点,省得晕。”
淮予乐咬了一口烤红薯,皮焦得发苦,瓤却甜得像蜜,烫得舌尖发麻,他吃得急,喉咙里像滚过一团火,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滴在红薯上。
钟意别过脸去,手指在衣角上绞得发白,后门“吱呀”一声开了,冷风卷着雪扑进来,钟意推着淮予乐往外走,临出门,忽然抓住淮予乐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别再来。”钟意声音发抖,“我们之间从今天起,就不要再来往。”
淮予乐站在雪地里,怀里兜着六个红薯,沉甸甸的,像兜着一整个冬天,他回头望一眼,钟意还站在门边,灯笼的光把钟意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根随时会断的线。
雪落在钟意睫毛上,像落了一层霜。
淮予乐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把红薯抱得更紧,转身走进风雪里,风在耳边呼啸,像有人在哭,又像有人在笑。
淮予乐咬了一口红薯,软糯糯的甜里带着烟火气,却嚼得满口生津,脚下雪路漫长,怀里红薯滚烫——他知道,这六个红薯够他撑一段时间了。
正月望九日,亦是淮予乐的生辰,也是他二老的长逝之日。
红薯终是没了,该吃与不该吃的淮予乐都吃过了,他做了个天大的决定,如果一条路再怎么走,终是一条死路,那便没了意义。
亥时初,淮予乐决绝来到予安冉与淮路的灵牌之前,时隔一年变了太多太多。淮予乐双手合十,放在额前,再缓缓低下头,额头轻触地面,停留片刻后,再缓缓抬起头来,每一次额头触地,停得比寻常更久,久到霜在他颈窝积薄薄一层;第三次叩毕,他没有撑地起身,而是把额头继续抵在冰冷的青砖上,像把最后的体温也递过去。
心里旁白:
第一次叩:孩儿不孝,未能为你们报仇。
第二次叩:如今世道再无我可立足之地。
第三次叩:愿黄土分我三尺,与双亲同寒共暖。
然后淮予乐才慢慢站直,拍掉膝前雪尘,淮予乐面无表情拿起厨刀,对准脖颈,他无力的蹲到角落:“也怪孩儿,怪孩儿太过天真,太过无知,以为人活着,不过是在平淡无奇的事,我错了,这几月来无论我做何事,世人总称我为扫-把-星-,甚至不加掩饰的嫌弃!”
淮予乐勉强挤出笑脸,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当年为何还要留我一人,在这世间多受一些苦吗,我们一家整整齐齐、团团圆圆的走不好吗?”
淮予乐的眼神愈加癫狂,身上那一丝丝赤黑邪念涓涓而溢,随后愈演愈烈几乎要将淮予乐吞噬殆尽,淮予乐也想沉浸在这梦境中,永远不醒过来。
他想:“就这样死去吧!管他什么奉先思孝,什么世间烦恼,死去都将不复存在!”
拿刀的手逐渐发力,厨刀刺进脖颈,流出一抹刺眼的红,但好在厨刀并没有刺中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