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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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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终于抵达谒见厅时,格雷厄姆将我领到指定的座位——一张位于长桌远端的高背椅,雕花扶手上的金漆已有些斑驳。阳光透过彩绘玻璃斜斜照进来,在我脚边投下块状的光斑,像被打碎的彩窗残骸。
此时,宴会尚未开始,国王与母亲都未出现。或许他们正在偏厅迎接那位韦斯特米尔公爵,我这样想着,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椅垫上磨损的丝线。
像往常一样,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仆人们穿梭往来,银壶碰撞的脆响与亚麻桌布的摩擦声交织成背景音,却没有谁为我停下脚步。唯有格雷厄姆站在我身后时,几位端着果盘的女仆会放慢脚步,她们的窃窃私语像羽毛般搔过耳畔——那是对他魁梧身形与沉稳气质的隐秘赞叹。
“你知道吗,格雷厄姆,”我侧过脸低声打趣,“若你厌倦了骑士生涯,只需挑其中一位点头,她们定会欣喜若狂。”
令我意外的是,他俯下身时的语气带着罕见的严厉:“殿下,这般言语有失妥当。这些女性是来履行职责的,而非供人挑选的物件。况且……”他顿了顿,金色瞳孔在铠甲阴影中显得格外明亮,“自我成为您的守护者那日起,便已立誓将此作为终身使命。”
我忍不住轻笑起来。极少见到格雷厄姆动怒,更不用说是在旁人面前纠正我。当然,他是对的——我的玩笑确实粗鄙,即便并无恶意。“我很抱歉,”我努力维持严肃的表情,“我会学着更谨慎些。”
他颔首接受了我的道歉,转身时嘴角却绷不住那丝浅淡的笑意。
为了打发时间,我开始捉弄格雷厄姆——用靴尖轻踢他的护胫甲,或是突然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直到他摆出那副充耳不闻的模样,我才悻悻地数起穹顶上的横梁,数到第二十七根时,厅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长剑摆动时锁子甲发出的金属韵律属于埃德蒙德;而西奥多的银靴踏在石地上,总带着种生怕踩碎琉璃的轻缓。侍从们像被无形的手拨开的水流般退向两侧,我下意识往椅背上缩了缩——烛火太过刺眼,融化的蜂蜡混着烤鹌鹑的油脂香气,闷得人头晕目眩。
“殿下,该起身了。”格雷厄姆的低语从身后传来,“国王与王后即将入场。”
我随着他起身,目光越过人群,恰好看见国王与一位身着深蓝色天鹅绒长袍的白狮贵族并肩走来——那想必就是韦斯特米尔公爵。他胸前的三叶铃兰纹章在光线下泛着暗金,雪白的鬃毛梳理得如同最上乘的丝绸。
“母亲!”看到紧随其后的王后,我几乎是本能地挣脱了格雷厄姆的指引,穿过人群扑过去。她的怀抱带着熟悉的玫瑰香水味,柔软的鬃毛拂过我的脸颊时,我听见她轻不可闻的叹息。
“我们的小雪鸮还是这般黏人。”父王的声音从头顶落下,镶着翡翠的权杖轻轻叩了叩我的靴尖,“但见到韦斯特米尔公爵,可得记得行屈膝礼,亲爱的。”
我慌忙后退,裙摆扫过青金石地砖发出沙沙声。母亲替我抚平翻卷的衣领,她绣着银线的袖口还沾着我蹭上去的胭脂:“这孩子总记不住宫廷礼仪。”
“无妨。”韦斯特米尔公爵发出隆隆的笑声,俯身时,他鬃毛间的琥珀坠子折射出蜂蜜般的光泽,“伊莎贝尔,你何时又添了位小公主?竟从未向我提及。”
谒见厅的空气骤然凝固。端着酒壶的侍从僵在原地,银壶嘴的弧度仿佛被瞬间冻住。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父王的笑声,权杖上的翡翠随着他的动作轻颤:“亲爱的兄长,你总是能带来惊喜。”
“哥哥,这是我的幼子鲁昂。”母亲将我往身侧带了带,珍珠面纱随动作轻颤,“您出征那年早产的小家伙,还记得吗?您送来的象牙匕首,他至今还收着。”
公爵的瞳孔微微收缩,修剪整齐的胡须不易察觉地抖了抖。“啊……原来是这样。”他喉间滚过一声低吟,目光扫过我光洁的脖颈时,像是在确认什么隐秘的标记。
“正是那个早产的小崽子。”埃德蒙德突然开口,语气里带着惯有的戏谑,“可怜的小斑鸠,至今还没长出像样的鬃毛,也难怪叔叔会认错。”
西奥多转向公爵,脸上浮起恰到好处的笑意:“当时您派来的医师配的羚羊奶方子,弟弟至今仍在饮用。想来也是托了您的福,才有如今这副活泼模样。”
公爵大笑起来,粗糙的手掌在我头顶使劲揉了揉:“瞧瞧这雪白的皮毛——若不是没戴珍珠冠,我还当是瑟琳娜从修道院偷跑回来了。韦斯特米尔的血脉,在你身上倒是格外眷顾。”
“说到修道院,”父王摩挲着权杖顶端的翡翠,在地面轻点两下,“圣阿拉里克修道院的院长上月递了文书,说他们的抄写室缺个聪慧的孩子。”
母亲捏着我手腕的力道突然加重,她指间的红宝石戒指硌得我生疼。我看见她银白的鬃毛下,耳尖泛起可疑的红晕。
“陛下,”西奥多立刻接话,声音温和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修道院的教育确实对年轻人有益。”
埃德蒙德冷哼一声,皮革护手在剑柄上敲出沉闷的声响:“那小鬼连《圣典》第一卷都没抄全,去抄写室怕是会气死老修士,去修道院更是要把圣徒气活过来。”
“埃德蒙德。”国王的目光带着警告,“注意你的言辞。”
“我只是觉得,”埃德蒙德毫不退让地迎上父王的视线,“与其把他关在修道院里,不如让他跟我去边境历练。至少能学点有用的本事。”
母亲指尖在我肩上轻轻点了点,像是松了口气。“这孩子身子骨弱,经不起边境的风沙。”她转向国王时,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恳求,“再说,修道院那么远,我可不舍得。”
国王看向公爵,后者的视线在我与母亲之间来回游移,最终慢条斯理地开口:“我倒觉得不错,韦斯特米尔家的小子们都在圣玛格丽特修道院学过账目。不过……”他拖长了语调,目光落在母亲紧绷的侧脸上,“王后若是不舍,那便另当别论。”
国王叹了口气,最终拍了拍手,声音洪亮得像是军号:“好了,这些事改日再议。我都闻到厨房飘来的烤鹿肉香了,再耽搁下去,我的老胃可要抗议了。”
我跟着众人走向长桌,雕花橡木长桌像条沉默的巨蟒横亘在大厅中央,银烛台的光芒在盘碟边缘流淌,将每个人的影子拉得细长,缠在青金石地砖的纹路里。
当我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时,才发现格雷厄姆不知何时已离开。他平日总像座铁塔般立在我身后,甲胄上的寒霜与皮革气息是我在喧闹宫廷里唯一的锚点。此刻那片空位上,只有侍从刚换过的烛台在空气中投下孤零零的光晕,使得整个谒见厅都显得陌生起来,仿佛我误闯了某个精心布置的假面舞会。
国王落座时,紫绒长袍扫过椅腿的声响打破了寂静。他将权杖靠在扶手上,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像是在为这场沉默的宴席敲下开场钟。母亲坐在他右侧,韦斯特米尔公爵则在左侧的座位上调整了一下天鹅绒袖管,胸前的三叶铃兰纹章在烛光下浮起一层柔光。
“伊莎贝尔,”公爵率先开口,银叉轻轻碰了碰面前的空盘,“你这宫里的烛火,总比我们那儿的要亮堂些。上次我让工匠仿制这种鲸油烛,结果烧得跟松明子似的,黑烟能把挂毯都熏黄。”
母亲轻笑起来,指尖抚过鬓角的珍珠链:“那是因为烛匠往油里掺了薰衣草汁,既能去味,火光也更稳些。回头我让莉薇娅给你送几桶过去,顺便让她带两个工匠,教教你那儿的人怎么调配。”
“那可太好了。”公爵的笑声在盔甲的缝隙里撞出钝响,“说起来,那几盆铃兰今年开得如何?去年我派人送来的花种,是从圣玛格丽特修道院的园子里采的,据说沾了些圣徒的祝福。”
“自然是开得很旺。”母亲的目光掠过餐桌,在西奥多面前的银杯中稍作停留——他总爱在餐前喝一小杯掺了蜂蜜的薄荷水,“只是花期比寻常铃兰短了些,莉薇娅说许是宫里的水土太暖,不如高原上的风养得它好…。”
国王这时才缓缓转动银杯,酒液在杯壁上划出迟缓的弧线:“我倒是觉得韦斯特米尔的风烈,上次我派人送过去的橡木桶,竟有一半在半路上被吹裂了,里面的葡萄酒漏得一干二净。”
“那是您派去的人不懂行。”公爵挑眉时,雪白的鬃毛在耳后堆起褶皱,“过了灰喉关就得把桶箍再勒紧两圈,那儿的风带着冰碴子,专挑木头的缝隙往里钻。下次若要送酒,不如让埃德蒙德的人顺带捎过去——捆桶的手艺比铁匠还地道。”
埃德蒙德正用银刀拨弄着盘中的橄榄,闻言抬了抬眼:“不过是些粗活,谈不上什么手艺。倒是西奥多上次托我带的那些香料,在边境集市上被商队哄抢一空,说是比南方来的货色醇正得多。”
“那是自然。”西奥多用餐巾轻拭唇角,“我让香料商人往里面掺了些松子粉,烧肉时撒一点,能压掉腥味。”他转向公爵,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敬意,“这法子还是从您上次送来的食谱上学的,只是稍作了些改动。”
公爵朗声大笑,指节在桌面上轻轻叩击:“你们兄弟俩倒是各有各的巧思。不像我家那几个小子,除了骑马打猎,连面包要发酵多久都弄不清。”他忽然看向我,目光在我空荡荡的颈间打了个转,“鲁昂呢?平日里除了摆弄那些小木人,就没什么别的消遣?”
我正盯着桌布上绣的金狮爪子发呆,冷不防被点名,慌忙挺直脊背:“偶尔……也会去图书馆看看书。”
公爵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图书馆的光线太暗了,总待在那儿,骨头都要发霉的。”他顿了顿,目光扫向父王,“你在鲁昂这个年纪,早跟着猎场看守学辨认蹄印了。雷加利亚的风里,总该混点草叶与马汗的气息,才像回事。”
埃德蒙德几乎是下意识的接过公爵的话“可不是么。去年冬猎带的那几个少年侍卫,比鲁昂还小两岁,都能拉得动猎弓了。”
母亲指尖的珍珠链滑过腕间,轻声道:“这话说的,你也知道鲁昂自小身子弱。”
国王转动着银杯,酒液在杯壁划出迟缓的弧线,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行了,他乐意看书,便让他看去。圣阿拉里克的典籍里,也藏着不输刀剑的力量。”
埃德蒙德闻言嗤笑一声,用刀背敲了敲皮甲,肩甲上的锈迹在烛光下泛出暗红:“典籍可挡不住北境的蛮族。上次边境送来的战报,那些山地部落的战斧都劈到城墙垛口了,难不成让修士捧着经书去谈判?”他瞥向西奥多,“总比某些人整天盯着账本强,以为算清楚香料的成色,就能让蛮族放下战斧似的。”
“埃德蒙德又在曲解了。”西奥多的指尖在银杯柄上转了个圈,冰蓝瞳孔里浮着烛光,“去年冬天若不是提前储备了三倍的粮草,你那些守在灰喉关的士兵早冻饿成冰雕了。治国可不是挥挥战斧那么简单,总不能让骑士们空着肚子去冲锋。”他回敬的语气里带着若有似无的嘲讽,“再说,您那些宝贝盔甲,保养的花销够买五十车燕麦——足够灰喉关的驻军吃一整个冬天。”
“你就是太精于算计。”埃德蒙德哼了一声,给自己斟满酒,酒液溅出些微在桌布上,“去年冬猎,若不是你非说哪片林子的鹿群多,我们也不至于在暴风雪里困三天。最后还不是靠我带着人砍树生火,才没让你那身天鹅绒袍子变成冰壳子?”
“那明明是向导领错了路。”西奥多微微倾身,银袖管在烛光下划出亮线,袖口绣的药草纹样随着动作起伏,“况且最后还是我让人在马鞍里藏了蜜饯和烈酒,不然你早饿得啃马鞍上的铜饰了。说起来,您那匹黑马的马嚼子,好像还留着牙印呢。”
国王这时轻咳一声,权杖在地面轻点,翡翠球与黄金底座相撞发出清脆的叮咚声,打断了两人的争执:“好了好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似的拌嘴?”之后他转向公爵,语气里添了几分郑重,“说起来,韦斯特米尔今年的小麦收成如何?我听财政大臣说,南方几省的雨水太多,麦穗都发了霉。”
公爵的笑容淡了些,手指摩挲着酒杯边缘:“高原上倒是风调雨顺,只是运下来不容易。灰喉关的栈道去年被山洪冲垮了一段,现在只能用骡子驮,一趟要比往常多花三天。”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国王与母亲之间的空位,“我这次来,本想跟您商量一些事,先说修栈道的事……”
“此事我已让西奥多看过账册。”国王的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节奏与他说话的语速奇妙地合拍,“国库倒是能拨出一笔款子,只是今年冬天来得早,怕工匠们赶不及在雪封山前完工。”
“不如让埃德蒙德的人去修?”母亲忽然开口,银质餐具在她手中发出细碎的碰撞声,“他那些边境士兵在春夏季本就没什么战事,搭个栈道总比在营里喝酒赌钱强。”
埃德蒙德挑眉:“王后是想让我的人当苦役?”
“我只是觉得他们手脚麻利。”母亲的语气依旧温和,却轻轻推了推面前的汤碗,碗底与桌面相撞发出闷响,“再说,栈道通了,你们北境的皮毛也能早点运到王都,商人们能多赚些,国库的税收自然也能多些。”
西奥多这时补充道:“我已经让文书拟了方案,用韦斯特米尔的橡木做横梁,比松木耐冻。只是需要埃德蒙德派些人护送木材,免得在半路上被山匪劫了。”
“护送倒是没问题。”埃德蒙德的目光在西奥多与公爵之间打了个转,“但我有个条件——修栈道的工匠里,得有一半是我的人。他们熟悉山地,比那些细皮嫩肉的家伙靠谱。”
公爵闻言笑了:“这倒是个公平的交易。我那边正好有几个会打石桩的老手,让他们跟着去,保准能把栈道修得比城墙还结实。”
国王颔首表示赞同,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几个侍从端着餐盘从侧门进来。银盘里的烤鹿肉还冒着热气,油脂在焦糖色的表皮上亮晶晶地滚动,混着迷迭香的气息瞬间填满了整个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