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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番外一 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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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自己伤成那样还能醒过来,苏御揽是没料到的,尤其救他的还是他一手教出来的通敌叛国的徒弟。
苏御揽从前听叶凡尘和姜明煜总在自己眼前感慨什么造化弄人,什么缘尽来去,他是半个字都听不进去的。
睁开眼的那一刻,他的世界一片漆黑寂静,只能看见一些些微弱的光,听见一点模糊不清的交谈声,他不知自己身处何处,恍然以为自己已经过了黄泉。
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他这才明白原来自己被带到了匈奴的营地。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做的。
那个人却迟迟不肯出面,始终和他兜圈子。
白帐篷门帘附近总有一对凹陷进去的脚印,他瞒着人假装喝了实则倒了的汤药总会一次又一次端上来,直至他有些躁了才不再固执。
最终还是他先败下阵来,在又一次感受到那个人的靠近,苏御揽说:“来都来了,不进来坐坐?”
那人却说他不会想看见自己。
再怎么不待见也总是要见的,所以苏御揽直接让那人出来。
随后,他一直不明白的原因总算有了答案,那就是没有答案。
从离开边塞那天起,从那场决然赴死的战斗中倒下时,他就该想明白的。
为什么背叛我?为什么救我?为什么你会来到大周?为什么要拜我为师?你是谁?你的家究竟在何处?
……
所有的所有,陆旻早就回答他了不是吗?
在他还是师父的年岁里,在他一次又一次询问陆旻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喜欢什么的时候。
陆旻每次都会看向他,分明是个少年,却成熟稳重得有些老气横秋,黑白分明的五官让他看起来像一把出鞘的刀,又冰又冷,可他的回答又是那样的迷茫,他说:“我不知道。”
师父,我不知道。不是骗你的,我真的……不知道。
答案是没有答案就好比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苏御揽仅剩的一些期盼瞬间冷了下来,像是立冬前最后一场雨,刹那间透心凉。
他不再理会陆旻,陆旻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态度,默默地藏好行踪,不去讨他的嫌,直到无处可去了,这才思来想去又来见他。
不知多久未休息的莫尔根瘫在他不远处,没有任何防备,苏御揽不知道这人想做什么,他看了又看,最后确定,他可以直接杀了陆旻。
但他没有。
陆旻不知道从哪得出来他不会动手的结论,他并不服气,可他紧接着就听见陆旻说:“你并不恨我,你只是不原谅我而已。”
苏御揽刹时沉默了。
他的心思难测,能猜到几分的人寥寥无几,可他确实被陆旻说中了。
他该恨什么?
恨陆旻重创边塞后投奔匈奴差点让大周覆灭?恨他一直别有用心地潜伏在自己身旁?
若要说恨,一桩桩一件件细数起来浩如烟海,罄竹难书。
可全然不恨也是不可能的,他并不是什么大爱之人,连叛国的罪人都可原谅。
比起恨与怨,他更多的是无力,是恼自己识人不清,是悔自己曾将他当成了……另一个自己。
那日的雨是那么大,电闪雷鸣,他完成了第一件圣上亲命的任务,自江南驾车回京。
马车突然停下,他掀开车帘,一个孩童拦在车前,气息奄奄,抬起眼时,眼中尽是求生欲,那么顽强地看着自己。
他从没想过收徒,只是雨太大了,路不好走,他正巧要停下来休整,顺便照顾一下这个孩童罢了。
却没料到,那个小孩执意要拜他为师,他一边搪塞,一边思索怎样在一息内从小孩的眼前消失,他心不在焉地说了什么他不记得了,只记得他顺口问了句:“你多大了?”
那小孩仰起头,认真的说:“我十二了。”
十二啊……
苏御揽的思绪停滞了一瞬。
雨太大了,孩童尚且年幼,无处可归,所以他只是顺路带他走一程,随意给他个去处而已,仅此而已。
真的才十二吗?
苏御揽有些怀疑。
少年说他给别人看家护院,可这身手与死士也没差了,聪颖过人,一点就通,还十分刻苦自律,好一个别人家的小孩。
只不过是因为少年天资不凡,留着有些用处罢了,他偌大一个府邸多个人也不是什么问题,所以才让他留下。
他提过很多次让少年改口,不要叫他师父,他不收徒,少年一贯听话,却在这件事上倔强,苏御揽拿他没办法,再加上有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姜明煜在一旁煽风点火。
姜明煜又用那种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神看他,每次那样的眼神落在他身上都没有好事发生,果然,他听见姜明煜问:“你既然从始至终没有一丝留他的意思,怎么会将他从江南带回来?苏御揽,你不觉得他和你很像吗?”
苏御揽没说话。
何止是像?
那么相似的眼神,倔强、冰冷、想活下去。
那么相似的性格,疏离、刻苦、严于律己。
一模一样的年纪,一模一样的雨天……
只不过一个人唤的是“殿下”,一个人唤的是“师父”。
苏御揽闭上眼睛,他没办法欺骗自己了。
他收留了陆旻,有了徒弟,无数个瞬间他体会到了周悯当年与他相处的感受,为什么小孩不喜欢玩闹以及我到底教他什么了?
苏御揽百思不得其解。
给他书房的使用权,出了个远门回来,功夫不用多说,练功肯定一天没落,但这么枯燥的书也一本本看完了是不是有些不太正常?
姜明煜啧啧称奇,说这是怕被扔了,展示自己天分呢,说苏御揽真是走了狗屎运,这样的天才都能碰见。
苏御揽勉强挑了两句好听的听进去了。
既然少年那样努力,他又应了人家,自然是不会轻易抛弃的,就是少年自学成才让他这个所谓的师父显得很像一个摆设,所以苏御揽极少以师父自称。
他大多时候都不在府中,姜明煜说小孩是要陪伴的,他毫不犹豫地说后院的猫猫狗狗也能陪,毫无疑问,他挨骂了。
他抽空回了趟府,少年抱着和他差不多大的狗一起看向他。
苏御揽:“……”好像是不太一样。
他心中觉得有所亏欠,问陆旻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小孩理应是好奇心重的,对什么都感兴趣的,可陆旻摇了摇头,抬眼看他,说:“我不知道,师父想要我做什么我就去做。”
苏御揽没办法了。
但还好谢倾珩来了一趟,他终于探出了陆旻的一丝丝喜好,那一瞬间竟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既然陆旻想当将军,那么他便去安排。
一切都是那么顺利,少年身手好,样样精通,天资卓越,唯一的缺点是太听师父的话了,他将少年带在身边,可最后却是以战场上决一死战结束……
苏御揽叹了口气,他依旧不知道为何陆旻要拜他为师,陆旻在第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但他依旧觉得陆旻是因为所谓“塔沙”强行拜师的,最大的原因可能是他想这么做。
唉……
心累啊……
这是苏御揽与陆旻交谈过后的感想。
他从没见过这样奇怪的人,反正对自己也没什么威胁,就这样相安无事的相处也不错,大不了就当自己没这个徒弟。
对,他从没收过徒弟。
从未……
“师父。”
可他唤他师父了。
像一片飘零的叶子一样无欲无求,没有强烈的自我渴望,行动只源于某种模糊本能或外界推力的陆旻问他:“师父,我是谁?”
是啊,你是谁呢?是匈奴的智者莫尔根?还是我的徒弟陆旻?
苏御揽想也没想,说:“陆旻。”
话一出口苏御揽自己先是一愣,原来,他还是假装不了吗?
也许是青年眼中的迷茫和痛苦太甚,也许是他从自欺欺人中醒悟,几年了,他终于在这一刻释然,于是,他对陆旻说:“你可以是你想成为的任何人。可以是陆旻,也可以是莫尔根。但究其根本,你就是你,顺心而动,来去自由。”
“你是谁选择在你,无人能替。”
无人能替,无人能替,我也不能。
我不能强行抹除你与匈奴的关联,把你安上我徒弟的身份,也不能否认自己收徒的事实,将你当做匈奴,陆旻是你,莫尔根也是你,你就是你,既然师徒这个身份不再适用,便索性换一个。
我给你一个新的身份,你是我的什么人呢?
我想来想去,还是不知道该称你为什么,但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便算得上是我的故人了。
陆旻,你是我的故人。
既是故人,那么,有缘再见。
至此,一块无字墓碑稳稳立在风沙之中。
陆旻或者说莫尔根,我的故人,自由自在,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