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道》浮云今

37、风悲草尽血止声绝3

　　山怒大作，整栋电影院仿佛瞬间被狂风卷到了山尖，剧烈地左摇右晃颠簸起来，地板天花板随之砰砰崩裂，随时就要解体。
　　变化来得太快，几人几乎是脑子还来不及反应，身体就已经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着员工通道狂奔而去。
　　甬道震颤甩动，秦时阳一个没站稳，惊叫着向后甩飞几米，被俞银拿鞭子死死捞住，拖了回来。
　　俞青狂奔中大声吼道：“怎么回事？！芝芝怎么没了？！”

　　周逍本是下意识拉住秦爻的，自己都没觉察，直到跑起来时被秦爻反手扣住了手指，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的时候，他别过脸没看秦爻，边跑边道：“先进去看看！”
　　甬道唰然合上，陷入一片死黑的瞬间几人一跃而出。刚进入员工通道，就听见杜静疯了一样的声音传来：“芝芝？芝芝？！你在哪儿？！”
　　她嗓音像一片从中间撕裂的铝片，毛刺摩擦着毛刺，又枯又哑，令听者牙酸。
　　很显然，她也不知道芝芝为什么不见了。
　　她惊慌失措，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在灼热的员工通道里蹒跚而行，用手摸在滚烫的墙壁上，撕下一片片皮肤，走几步就摔得滚下去一截。

　　“芝芝……芝芝……”
　　不知下了多少层，杜静已经几乎喊不出什么声音来了，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张着嘴叫。又叫了几层，她眼睛也张不开了。
　　她一头栽倒下去，骨碌碌滚了两段楼梯，像一块熟透了、煮烂了的肉，“咚”的一声，靠在了滚热的墙角。
　　她头折在身子底下，刚流出就蒸发的泪在她脸上带出一条血印。
　　忽然，她的眼神似乎清明了一瞬，她好像想起了什么。
　　“对不起……”
　　她嗫嚅道。
　　“对不起……”

　　“轰！”的一声炸响，大片赤红的火光从楼梯底一窜而上，却又在几人惊恐的目光之中，瞬间消失不见。
　　随之一同消失的，还有下面没走完的、似乎无穷无尽的楼梯。
　　而那火光一去，杜静缓缓闭上了仅剩的那只眼睛。

　　“坏了！”周逍右手握拳，一拳击在了左手心上，“坏了坏了坏了！”
　　其他几人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坏了，只听他话音刚落，楼梯间便大肆摇动起来，“嘭嘭”连声，墙壁裂开数条口子。
　　“千万不能让杜静死！”
　　千钧一发之时，周逍也顾不得藏拙，好在体内还有跟秦爻借来的一点灵力，猛然跨步上前，屈指便点燃一张黄表纸，低声诵咒。
　　黄表纸从他指尖送出的一瞬，蓝炎乍起，荧光大作，竟然如同塑料薄膜被烟头烫了一个洞般，“呼哧”一声，陡然在虚空之中烧开一道椭圆的缺口！
　　缺口瞬息便由小变大，最后化为无形，蓝炎熄灭的同时周逍伸手探去，竟然一把抓起了倒在墙边的杜静，摸了摸她的鼻息！

　　“啥？？？”
　　秦时阳和俞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特么不是冥脉吗？！里面的人不是碰不到的吗？！还能特么的直接撕开？！
　　俞银惊呼出声：“开阴锁阳？！！你怎么会……”
　　她震惊得双目圆睁，两片红唇颤了一下，合都合不拢，与平时潇洒倨傲的模样完全不同，别说其他人，连俞青都没见过他姐这幅模样。
　　俞青惊讶道：“什么是开阴锁阳？！”
　　那符纸烧起来的时候廖博也吓了一跳，回过神来，颤声道：“‘开阴锁阳符’也叫‘裂禁符’，是唯一能以外力撕开阴阳两极，使之短暂合二为一的符咒。据说是《幽策》中失传的部分，也是鬼神之道的五大禁术之一。最后一个通晓此符的，当是祖天师无宿真人。”

　　“什么？！！”
　　若不是接连几声嘭响，墙壁上的裂痕陡然增多，几有倒塌崩坏之势，此时几人怕是要咋咋呼呼惊作一团。
　　只有秦爻没说话，微垂的睫毛掩住了眼中的神色，只看得出一错不错地盯着周逍的每一个动作。

　　周逍摸出杜静一息尚存，才连忙回身招呼道：“大家先不要再乱猜了。现在的重点是，咱们身在荧幕当中，而荧幕上放映的电影是杜静的冥脉。那如果杜静死了，你们猜会怎么样？”
　　此话一出，几人当即住嘴，满背冷汗。
　　杜静一死，就意味着冥脉走完，冥脉走完，那不就等同于电影放完？！
　　电影放完会怎么样？
　　所有胶片烧光，黑暗凝成实体，荧幕彻底熄灭，那他们就会被永远关在这座电影院、这张巨大的荧幕之中！

　　性命攸关，确实不是纠结其他事情的时候。
　　周逍道：“所以冥脉里的杜静不能死，至少在咱们找到真正的杜静之前不行。”
　　话说着，杜静呼吸陡然一停，周逍反应极快地划破指尖，以血点符，拍上杜静的胸口，那符纸便跟被吸收了似地消失不见。与此同时，杜静突然张了张说不出话的嘴，像是被人渡进了一口气。
　　但这口气撑得并不太久，不过眨眼，杜静呼吸又要猝止。

　　入气回魂入的是灵气，灵脉越强越有效。
　　而灵气乃虚，只能使将死之人强留片刻，并不能令之起死回生。
　　秦爻上前一步，想要接过周逍手里的活儿，却被俞银抢了先：“我来，你和周大夫去找。”
　　她蹙眉抬手挡了秦爻一下，另一手从周逍手中接过杜静，以同样的方法，渡过去一口气。这口气显然就比周逍的要强得多，杜静居然挣扎着动了动手指。
　　俞银瞧着情况，再次摸出黄表纸，蹙眉道：“我也不知道能撑多久，你们快去！”

　　入气回魂易有抗性，渡的次数越多越难渡入，且对施术之人损耗越大。
　　加上周逍撕破阴阳两极，冥脉中的滚烫热浪扑面而出，也就是说，此刻电影院中已不止是地动‘山’摇，还有熊熊烈火燃烧。
　　楼道墙壁崩裂，火势蔓延进来也是迟早的事。

　　俞青上前一步：“姐，我留下来跟你一起！”俞银点头。
　　既然如此，刻不容缓。
　　其他几人当即奔出员工通道，一看，外面已经乱反了天了。浓烟障目，火光四溅，天摇地晃，烧化了的楼板钢管成片成片地往下砸，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
　　秦爻给几人施了护身的诀，一片乌烟瘴气之中，秦时阳大声问道：“可真正的杜静怎么找？！”

　　真正的杜静指的是‘山’中饿鬼，它既不在冥脉之中，也没有一路追来，更不在这楼道里，它还能在哪儿？
　　周逍看准一个方向，秦爻会意，以纸铺路。但纸天生怕火，那路面刚一成形就被燎得千疮百孔，前脚刚踩过去，后脚就化为了灰烬，四人不得不再度狂奔起来。
　　周逍边奔边道：“你记不记得在湖景嘉园时，饿鬼罗念楠被戳破之后，去了哪里？”
　　秦时阳道：“记得！去守她的手机！”
　　“不错！”周逍道，“那饿鬼杜静会去守什么？”
　　秦时阳双眼张大，几乎是脱口而出：“芝芝？！”

　　廖博浅笑一声：“哼，变聪明了那么一点儿。”
　　“你滚。”秦时阳边跑边抬脚给了他一下，差点没把自己踢翻，被他哥拎着衣领揪住，眼神警告。
　　“但我们还是不知道芝芝在哪里啊？”秦时阳对他哥作了个揖。
　　周逍道：“我们看着冥脉一路走来，杜静为救芝芝放弃了守护儿子的尸体，救出芝芝后又因为意识不清，以为芝芝是自己的儿子小志，拼了命地保护着。直到被洗手间的标志吸引，差点在幻觉中投身火海，才一下子改了口，认出了那并非小志而是芝芝。但与此同时，芝芝也蹊跷地消失不见了，说明什么？”
　　周逍这么一捋，秦时阳脑海中一条线逐渐成型，但又说不出究竟是什么，只觉后脑勺发麻，心跳陡然变快。
　　“说明什么？”
　　“说明杜静那一瞬间突然清醒了。不仅是洗手间标志和喝水的幻觉醒了，也是她这一路上的幻觉醒了。”

　　秦时阳头皮又是一麻：“什么意思？什么叫一路上的幻觉？”
　　周逍道：“意思就是，杜静一路逃来，身边根本就没有芝芝。她以为自己保护了芝芝一路，但其实那都是她的想象。她身边根本就空无一人，鬼打墙，二过火带，员工通道下去又上来，从始至终都只有她自己。”
　　“卧槽……”

　　四周火焰熊熊，秦时阳却“噌”的一下手脚冰凉。
　　不止他，廖博也没想到是这么个幻觉法，他倒吸一口凉气，腿嘎嘣就软了一下，差点没给周逍磕一个，问道：“可是杜静为什么会幻想了一路？”
　　周逍道：“因为接受不了事实。”
　　“什么事实？？”秦时阳接话道，“小志死了，所有人都死了的事实吗？”

　　说这话时已经跑过一条走廊。
　　周逍和秦爻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秦爻奔跑之中翻手送出一沓黄表纸，口中成诀，符纸“唰”的一声扩散开来，又倏然拢聚，对准前方的走廊团成个快速旋转的圆圈，圈中心阴风渐起、暗流涌动，周边淡淡的金光忽明忽暗，越闪越快。
　　“不，”周逍摇头答道，“是芝芝被她失手误杀的事实。”

　　话音刚落，秦爻符阵成形，两指并拢向前一推——
　　轰！！
　　前方所有烘天炽地的赤红烈焰拔地而起，浓烟似浪滚滚向天；所有的地板、天花、墙皮；所有砸落的钢筋、石块、玻璃、焦黑成一团的物体，全部都被那符阵吸水般聚拢过来，随着符阵的旋转而攒成一团巨大的球体——

　　“破！”
　　秦爻沉声一呵，符阵顿时金光大盛，巨球骤然爆开，如飓风铺地，摧枯拉朽，瞬间震荡了整条走廊！
　　高压袭面而过，四人不得不抬肘格挡，秦爻一人挡在最前，几乎将周逍整个护住。饶是如此，还是刮得人皮骨生疼。
　　然再看前方，已非先前之景。一条满目疮痍，焦尸遍地的走廊呈现出来，与刚才那条的不同之处在于，走廊前方左侧，挂着一个红框玻璃箱，里面装着一只灭火器。

　　“失手误杀……”
　　廖博和秦时阳的目光缓缓聚向那个灭火器柜，思绪却还沉周逍刚才的话里，浑身冰冷，惊魂未定。
　　什么叫杜静失手误杀了芝芝？
　　她误杀了芝芝，而又无法接受事实所以幻想出了芝芝还活着的假象，一路上拼命保护着她，以为自己仍在履行着救芝芝出去的诺言？

　　那是什么时候……

　　凄厉的尖叫突然划破虚空，仿佛阴曹地府伸出的恶爪用断裂的指甲刮开了一条裂缝。一声接一声，一条接一条，抓心挠肝，撕心裂肺。
　　而发出声音的地方，正是那个灭火器柜所在之处。
　　“你们还记不记得，一开始在‘山’里，我们是见过这个灭火器的。杜静提醒了吕天不要用，吕天没听，结果里面喷出了一股油，火势大作，炸毁了楼梯。”周逍缓缓道。
　　廖博艰涩地吞了一下唾沫，他大概已经知道周逍的意思了：“记得。”
　　“那杜静怎么会知道这个灭火器有问题呢？”周逍顿了顿，“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用过。”

　　四人迈步向前，周逍边走边道：“金美国际影城起火的同时还在闹鬼，但杜静当时并不知道。她带着芝芝出了放映厅，为逃生，只想用一下这个珍贵的灭火器。但是她没想到，就是按下那么轻轻一喷，就酿成了她这辈子最可怕、最无法直视的错误和惨剧。”
　　他顿了顿：“她喷出的油点燃烈火，瞬间烧死了芝芝……而她无法承受这个打击，于是幻想出了芝芝还在的画面。不仅在冥脉中删除了灭火器这一段，还将‘山’里芝芝的身份从吕天的女儿换成了妻子，就是不愿想起、不敢提起芝芝的存在。”
　　“怪不得……”秦时阳冷汗大作，嗓音都哑了，“所以吕天的妻子半路不见，其实也是因为芝芝早已经死了……她不想承认这个事实，却又无法忘却这个事实，所以这是她最大的怨恨，这座山的根基。”

　　周逍点头，和秦爻对视一眼，猝不及防伸手拉开了那个灭火器柜。
　　柜门打开的瞬间，里面不再是灭火器，而是两具焦糊成团的小小尸体。杜静浑身腐烂，双目赤红，一只眼球垂吊在外，肚皮鼓动着，紧紧地抱着两具尸骸。
　　左边，是儿子小志；右边，是芝芝。

　　“送我走吧……”她抬起可怖的脸，用破烂的流泪不止的眼睛看向周逍，“我不想再……”
　　话没说完，忽听“嗤——嗤——”两声杂音在虚空中响起。
　　“什么声音？”周逍警惕转头，却不见一物。
　　哪知杜静突然就僵住了，浑身如遭电击一般动弹不得。“走……快走……”她看着周逍和秦爻，艰难地用嗓子挤出几个沙哑得不能再沙哑得字。
　　“不然……就……呃——”她浑身一抽，再也说不出话来。
　　与此同时，四周唰然漆黑，虚空中再度传来一片声响。但不是“嗤嗤”的声音了，而是一片嘈杂，像是很多人低声谈笑的嘈杂。

　　叮铃铃——
　　一串清脆的铃音划破那片嘈杂。
　　铃音入耳的瞬间周逍大惊失色，抓住秦爻三人就朝来路狂奔而去！然而已经晚了。下一秒，一个男子的声音从虚空传来。
　　“请诸位快速对号入座，下场电影马上就要开场——不要拥挤，对号入座——”
　　叮铃铃铃铃——

　　“终于能看这场了，嫚安，快来，坐我旁边。”有人拍了拍座椅，软座发出“啪啪”两声闷响。
　　周逍四人脚下一空，随即坠落而去，全然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