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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破幻幕开阴再锁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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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铃铃铃铃——
开幕的铃声响起,急迫短促。光晕里,观众们陆续入座,周逍这边几人则是浑身一抖,廊檐下的汽灯闪了一下,没亮。
开幕意味着他们又要变成演戏的傀儡,一切都由不得自己做主。等到下一幕结束,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呢。
周逍有些急迫:“付长寿的冥脉在哪儿?”
杜静也大概知道这铃声意味着什么,立刻拔腿带着几人往斜对角的廊下跑去,边跑边道:“就在那间屋子里。他这里永远都演同一场电影,跟我那儿差不多。”
周逍问道:“你看过?”
“看过啊,看过很多遍。”杜静道,“下一幕讲的是俞嫚安被刘生家暴,被前来送书本的付长寿不小心撞见,付长寿跟刘生理论了几句,也差点被刘生打了一巴掌。过了几天,刘生不在家,俞嫚安给付长寿做了些吃的,敲门进了他房间,说是答谢。之后一来二去,两人就熟络了。”
“只是熟络?”
杜静听出周逍言下之意,道:“当然不是,再下一幕,两人就成了暗地里幽会的情人。常常趁刘生不在的时候偷约着看电影,那叫一个甜蜜。”
周逍有些奇怪:“那绣云的日记里怎么没提这个?”
自家太太常常出去看电影,大丫鬟怎么可能不知道?
杜静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总之电影的结尾,是付长寿在南城的政府某了个差事,带着俞嫚安和女儿私奔,离开了刘家老宅。”
说话间,几人已经撞开门锁进了屋,秦爻照例快速点亮一盏油灯。
屋子不大,比那间下人房还要小一圈,不过只有一张床铺,想来只住一个人,总体是更宽敞些。
除了床,就是一个半人高的斗柜和一张很大的桌案。
周逍想起,刚才那一幕里他让“绣云”给付长寿准备张大些的桌子,想必就是这一张了。
桌上架着三五支粗细不一的毛笔,砚台里的墨已经干裂。几卷书册或合或摊,其中一本中间夹着一只钢笔。
周逍顺着钢笔翻开书页,见里头还有一张薄薄的信笺纸,纸上的字迹娟秀,像是女子的字,快速将内容顺了一遍,果不其然。
上面是一篇某本书的书评,但密密匝匝的娟娟小字中间却插了一段毫不相干的话——“礼拜三下午两点半钟,老地方见。”
这是俞嫚安向付长寿下的幽会请帖啊。
周逍再次想起来,俞银被附身的那个晚上,丫鬟曾来问过有没有文章要给付先生批阅。俞银当时的表现就颇为紧张,他还觉得有些蹊跷,原来是藏着这么一句话。
因为字写得挤,不仔细看光是扫一眼是扫不见的。
周逍感叹,两人这密信往来的方式真是灯下黑。
正在这时,杜静那边发出一声惊呼:“怎么打不开?”
周逍长腿一步跨过去,见四人一鬼都围着那个半人高的斗柜。廖博手持一把裁纸刀,将斗柜最下的那个抽屉又撬又拽,却无论如何施力都打它不开。
可抽屉上的锁头明明就已经撬开了,其他几个抽屉都可以轻松拉开。
“付长寿的弱点就在这里面!”杜静急了,“我能肯定!你们要相信我!”
身在电影之中,术法都用不了,灵力也跟没有一样。秦爻沉声道了句:“让开。”几人往后退了两步,就见他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一脚踹上去,“砰”的一声响动,把整个斗柜踹了个稀碎。
哪知木断渣溅,整个柜身和其余几个抽屉都成了残片,里面装的本册衣物散落得满地都是,唯独那个藏着冥脉的抽屉毫发无伤。
如此奇怪,足见杜静没有说谎。
付长寿的冥脉九成就锁在这抽屉之中。
可怎么才能把它打开?
叮铃铃——开幕的铃声又响了几下,观众应该已经差不多坐齐了,因为周逍听见那个报幕员大声说了句禁止喧哗之类的话语,然后携铃远去。
四周空气开始紧绷,汽灯要亮不亮,发出“滋滋”的暗响。
“怎么办……怎么办?”廖博看了看秦爻又看了看周逍,有点着急,他也不想当木偶继续演那破戏。
可要是抽屉一下子打不开的话……秦时阳道:“要不就等下一幕演完了咱们再来想办法?”
周逍摇头:“办法现在就有。锁着冥脉的抽屉打不开,是因为咱们身在电影之中,这电影虽也算是付长寿‘山’的一部分,但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山’,想要看他的冥脉,得回到‘山’里去。”
三人齐声:“怎么回?”
周逍伸手,拿过廖博手里那柄宽刃钝口的裁纸刀,在手中颠了个花,道:“既然是电影,想出去,那就得让这电影演不成。怎么样才能让电影演不成呢?也很简单,少一个主角就可以。”
他话音未落,调转刀口对准自己胸膛狠狠一刺,同时往后退了半步以免血溅他人。
刀尖刺过去的时候动作极快,其他几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有杜静这只饿鬼看出些眉目,张嘴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料刀尖就要入肉的瞬间,却突然向左上偏出去一拃,紧接着就着原有的惯性和力量,“噗嗤”一声,刀尖见红,鲜血喷张。
周逍大吃一惊,左侧余光里映出一张英朗的面容,秦爻半张脸没在血点里,右臂环过他的肩、右手握着他的右手,把着刀,挑眉冲他笑了笑:“周大夫,皮肉之苦怎么能一言不发就自己抢着受呢?再说了,我才是这场电影里的主角吧?”
话音落下,滋滋作响的汽灯“嘭”的一声全亮了。
黄里透白的光线隔着窗户纸,给屋里添了一层毛茸茸的明光。秦时阳被他哥的血溅了一身,此刻终于从呆怔中拔出神来,尖叫出声:“啊啊啊啊啊——哥!!!!”
不过这声音就跟卡在了嗓子眼里似的,只看见动,没听见响。
因为随着秦爻心口鲜血喷出,整座老宅就像变异了一样,开始急剧扭曲。
先是所有的声音凝成细丝逐渐远去,像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莫名拉长,拉向某个黑点;紧接着廊下的汽灯无声地瘪了下去,如同被抽干了的皮球,鹅黄灯光扭成一道道蚊香状的漩涡,越来越淡,直至熄灭。
最后所有人耳蜗一阵剧痛,耳鸣响起,如长针扎脑,晕眩之中,整栋老宅开始分崩离析,像一团团洇水的彩色墨块,拉长、缠绕,直到眼前彻底陷入黑暗。
与此同时,屋门外,半空中的光晕里,观众喧哗吵嚷、惊慌失措地乱做一片。
付长寿面色大变,一手死抓着座椅扶手,身子前倾猛然站起,吼道:“怎么回事?!怎么……”
怎么画面扭曲了?消退了?!
“不可能……不可能啊!”这种情况从来没有过,付长寿万分惊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俞嫚安向来见过的都是他温柔体贴的模样,被他此刻的面色吓到了,轻手拉了一下他的衣袖:“长寿,坐下再说。兴许一会儿就好了呢。”
哪知付长寿一转头,瞪着她恶狠狠问道:“是不是因为你?!”
俞嫚安不知所措:“我什么?”
眨眼的功夫,画面上的老宅整座消失不见,连带着本该出演第二幕的主角们也没了踪影。
荧幕上开始出现大片大片斑驳而又诡异的图案,既有焦黑通红的碎肉残块,又有橘得刺眼的大片火焰,所有图案都如同蒙了一层纱的走马灯,变幻得又快又急。
台下的观众坐不住了,开始惊叫连连,接二连三地小跑着离场,座椅被顶得乱七八糟,汽水果脯打翻了一地。
付长寿头痛欲裂,伸出两手左右托住脑袋,猛烈摇晃。他一摇,荧幕上的画面就跟着哗啦一颤,一摇,就跟着哗啦一颤。
颤着颤着,颤出来一双眼睛。
那是双女人的眼睛,多情、温驯、扭捏而怯懦,蒙着一层可怜巴巴的雾气,就这么在大荧幕上一眨、一眨。
然而下一瞬,还是这双无辜可怜的眸子,突然间起了凶、发了狠,如同橙红的烈焰呼啦一下全灌进了这双眼睛之中,长长的睫毛一根一根被烧倒,烧干了眼底的情,蒸干了眼中的雾,变得清明而残暴,如同一柄利剑,深深看进人的骨血里。
与此同时,付长寿突然像暴起的凶兽,直直伸出两只胳膊,用力掐住了俞嫚安的喉咙。
俞嫚安被这突如其来的蛮力掐得面色涨红,说不出半句求饶的字眼。然而眼前的大荧幕上,那双眼睛却正在一点一点地消退下去。
等到彻底不见的时候,付长寿忽然“嗬”的一声,长吸一气,如同一个沉入水面许久的人好不容易被拉上了岸。
他猝然松开掐着俞嫚安的手,惊恐万状地跪倒在地,摇晃急呼:“嫚安!嫚安!”
呼声尾音带着哭腔,把面色通红、几乎昏厥的俞嫚安唤醒过来。
只一瞬,付长寿就像又变了个人一样,笑容满面,春风荡漾。
叮铃铃铃铃——
清脆的铃音划破所有混乱和嘈杂。
报幕员的声音从荧幕左侧的角落里传来。
“请诸位快速对号入座,下场电影马上就要开场——不要拥挤,对号入座——”
叮铃铃——
“终于能看这场了,嫚安。”付长寿笑着搂住俞嫚安,温柔地贴了贴她的额头。
黑暗褪去,周逍睁眼时,报幕员打完铃,荧幕已经重又缓缓亮了起来。乐声渐入渐出,荧幕里出现的还是熟悉的那一幕——
一个黑洞洞的身影从内拉开刘家老宅的门扇,兴冲冲道:“太太回来啦?”
片刻之后便见马车上,另一个黑洞洞的身影徐徐走下,拢了拢身上的披肩,问道:“老爷也回来了?”
画面森诡,颜色惨淡,加之音质极差,看起来比鬼片更鬼片,还不如他们在里面演的时候。
周逍睁眼只觉肩膀沉重而温热,脑子里突然一跳,想起什么,连忙往左肩上看去。
“秦公子……?”他耳语着唤了一句,反手去摸,摸到了一手的血。
秦爻没动,脑袋依旧靠在他肩膀上。
周逍又唤一声:“秦公子?”这次声音大了几分,还轻轻挪了挪左肩。
秦爻还是一动不动。
周逍心头“咯噔”一下,右手条件反射般伸过去要探他鼻息,临了却生出了几分害怕,犹豫着往下偏离,改成了摸他虎口。
在电影里,他们并非本身而是戏中人,既不能使用灵力,又无法控制自己。所以周逍才敢赌那一把——
即便捅了心口,只要能离开荧幕,就不会有危险。
除此之外,这也是他所能想到的、唯一离开荧幕的方法,所以他的本意是捅自己,这样即便判断有误,也不会连累他人。
怎料身边总有一个不安分的人,不是缠着他问些令人恼火的课外问题,就是喜欢给他当肉垫,要么就是计较谁拉了谁的手、谁借了谁的灵力,现在居然连皮肉之苦都要跟他抢着受。
想到捅心口这三个字,周逍脑中有一瞬失神,千万种思绪蜂拥而至,挤成了一团浆糊,探向秦爻虎口的手指也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他缓缓低头看向秦爻,从上往下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秦爻苍白的面色,山岱一样的双眉和锋利的鼻背,看不见一点活气。
他突然就停住了手,指尖离着秦爻左手虎口三分之一寸,不敢往前摸了。
周逍活了几百年,见惯了生,见惯了鬼,就是见不惯死。
除非是他自己的死,他倒是喜闻乐见。可老天爷就是不给他这个机会,非要他活着,还非要他一次又一次地看着别人死。
看着他在意的人,他喜欢的人,他爱的人,一个个在他面前死去。
他真的怕了。
周逍自己都没觉察,他呼吸越来越急促,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大,连带着左边肩膀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也就是在这时,秦爻的眼皮抖了抖,紧接着,在周逍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只温凉的手蓦然握紧了他悬了半响的指尖。
然后顺着指尖向上一贴,修长有力的手指往他指缝里钻挤而入,紧紧扣住了他的五指。
周逍心头一怔,就见秦爻靠在他肩上,张开了眼皮。
“周大夫很紧张我啊?”他说话的同时,身子微侧,又将周逍的手攥紧了几分,仰头看过来。
脸色虽然苍白,但笑容很灿烂,要不是面前大荧幕上的鬼电影把他神情衬得阴了半分,还能更灿烂。
没想到周逍愣怔了片刻,低头搓捻了一下左手上沾的血迹,然后忽然就甩开了被他牵着的那只右手,
凉透了,血早就凉透了,是刚才在荧幕里刀子捅下去时溅出的残血,并非出来后还在流血。
周逍刚才是慌了神了,才会没注意到。
周逍那一甩甩得不轻,秦爻本身又攥得紧,分开时一用力,两人指骨摩指骨,磨得都有些痛。
秦爻瞧见他脸色变了的瞬间一下就坐直了,笑容一扫而光,再度伸手想把周逍抓回来:“周大夫,我只是想看看……”
“想看看我是不是连人死了都无动于衷的木头吗?”周逍躲开他的手,毕竟是在‘山’里,又在放映厅中,到处是小鬼,他声音很小,却不再温和。
秦爻手捉了个空:“我不是……”
“秦公子,”周逍冷冰冰地打断他,“以后这种骗人的把戏不要再玩了,我们还没有熟到这个份上,你说呢?”
秦爻大概是没想到周逍反应会这么大,愣了一下,又伸手来捉他,却被他以小臂挡了回去。
周逍是真的有点恼了,他莫名地不喜欢刚才那种感觉。之前秦爻再怎么招惹他都没有不舒服过,可这次不一样,他尤其不喜欢秦爻这么逗他。
“周大夫,我真的不是……”秦爻还想解释两句。
周逍再度打断他:“没关系。”
秦爻急了:“周逍!”
电影里正演到刘老爷出院门的那一段,黑洞洞的身影袭来,呵住了想要进门的付长寿等人,也把在座的观众们吓了一哆嗦。
周逍还是头一回听见秦爻叫他全名,平日里都是周大夫长、周大夫短。别说秦爻了,几百年来正儿八经叫过他周逍的也没几个,猛然间来这么一声,他也愣了。
加上也不知是不是被秦爻装死激了一下,一小段蒙尘的记忆突然间酸酸地涨在了心头。
“周逍!”
宁北的寒风呼呼地吹,卷起的混了冻土的冰渣子贴着皮骨磨过去,刀刮似的。
周逍没回头,也不想回头,踏着风和雪,驱着一匹纸马,朝远处最高的那两座山峰而行。
“你非要去找死是不是!”
空宁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已经不知隔了多远、隔了多少雪,听起来还没耳边嗖嗖过去的冰渣子尖锐,但每个音节都毫不留情地扎在周逍心上。
这个声音,他想,也许过了今天,就再也听不到了。
生气好啊,继续气,继续恼,把所有的火气都发出来,最好怒发冲冠转头就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周逍没停,反而拍拍马臀,往前小跑起来。
他本就不该收空宁这个徒弟。
就是啊,师门都没了,要个徒弟做什么呢?作孽吗?
这个担子本就是他一个人的,本就是师父留给他一个人的,那就让他一个人担就好了。担好这个担子,他便无愧于师门,无愧于道,至于以后的天下要怎么大变,都不干他的事了。
想到这里,周逍其实是轻松的。
只要空宁肯离开,他就再无牵挂。
如是想着,他只管放开了步子往前走。
越往前去,风雪越大,刮得白茫茫一片,路也看不清楚。周逍鞭了一下马臀,同时屈指结印开了条窄窄的道。
哪知马蹄子还没跑起来,忽听背后一声长嘶,把他身下的马惊得窜起了两只前蹄。
“好啊!好极了!既然你非要去找这个死,那我就只能跟你一起去了!”
空宁不知什么时候追了上来,纵马如一道黑色的电光,从重重风雪之中冲将而出,趁周逍分神的一瞬,一把将他从马背上掠起,安放到了自己身前拘着,然后不由分说,跑上了那条窄窄的道。
“你想死是吧?”纸马疾行,空宁掰过他的下巴,“你看着,我偏不让。”
……
“卧槽,哥!”秦时阳一睁眼看见他哥满身的血,差点从丝绒座椅上滚下地。
刚才在荧幕老宅里,他哥握着周逍的手捅了自己一刀的事情登时翻上脑海,一把子就跪了过去,扒拉他哥心口。
“没事,小伤。”秦爻推开他,从衣服的破口处把伤口亮给他看。
明明在荧幕里看着是整把刀都捅进了心窝,可奇就奇在出了荧幕再看,并没有血窟窿,只有一条刀口宽的疤。疤痕呈暗粉色,有些狰狞浮肿,显然是刚刚愈合的模样。
看来捅是真捅,疼也是真疼,不过没有性命之忧也是真没有性命之忧。
秦时阳松了一口气,跌坐在地:“吓屎我了,哥你就不能预警一下,非搞这么惊悚。万一你没死,把我吓出个心脏病反倒先死了咋办?”
秦爻没答他,反而一直瞥着周逍。
周逍刚才趁他没注意也觑了他一眼,见他伤口确实是愈合了的,又默默移开了目光。
秦时阳一睁眼,廖博和俞青也跟着睁眼了,也双双被秦爻的“死”吓了一通,然后听说无事,这才放下心来。又见他们已经从“演员”变成了“观众”,大赞牛逼。
廖博问道:“接下来怎么办?杜静呢?”他四下望了望,不见杜静的踪影。
“这儿呢。”突然间,一个近在咫尺的声音附耳道,吓得几人回头,见是个穿着蓝布衣服深蓝裙的民国学生妹,就坐在他们后边儿。
廖博一愣:“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不然呢,”杜静反问,“难道我那副样子坐这里看电影吗?不会把这些小鬼都吓跑?万一把付长寿惹怒了怎么办?”
“呃,确实。”廖博点头。
她那个样子出现在别的‘山’里,恐怕只会招灾不能避祸。
场上刚刚乱过一通,可自从电影又开始放,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原先地板上掉的冰淇淋果脯也没了,乱糟糟的座椅也整齐了,所有观众又都变得入迷而安静,仿佛这就是一间普通的,民国时期的电影放映厅。
周逍回首瞧了瞧后头,光线太暗,一时间并没有瞧见付长寿和俞嫚安坐在哪里。不过这也不重要。
他轻手轻脚地弯腰齐声,朝几人招了招手:“走吧,电影放完之前,赶回刘家老宅要紧。”
付长寿的冥脉在刘家老宅的斗柜抽屉中,着急出荧幕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去找冥脉。
但付长寿的‘山’里不一定只有放映厅和刘家老宅两个地方,过去要多久、怎么过去,都是问题。
为了避免被付长寿觉察,周逍起身的时候没有半点响动,身子猫得很低,几乎是蹲在地上走,保持不超过座椅椅背的高度。其他几人也尽力如此,不过这姿势并不舒服,秦爻蹲下的时候牵扯到伤口,没忍住捂了一下心窝,闷哼了一声。
周逍听见了,但没回头,甚至没拿眼角看他。
还能哼,就是死不了。
周逍一行蚂蚁似地贴边伏行,借着光线昏黑,一路无阻地走到了最后一排。
出放映厅前,周逍为了谨慎回头瞄了一眼。付长寿在哪儿不重要,只要他没发觉异样就好。
哪知就这一眼,精准地看见了付长寿。
他坐在靠左第三溜的倒数第四排,正兴致勃勃地盯着电影屏幕,坐姿悠闲,背影看着十分惬意。
然而再看一眼,周逍略微吃惊,因为坐在他身旁的俞嫚安背影看起来并不太好,整个人像一坨软绵绵的草絮,东倒西歪,还往下滑。付长寿时不时搂她一把,顺势将她往上提溜。
这个俞嫚安可不是真的俞嫚安,而是占了俞银身躯的同喜佛。
她要是出事,就意味着俞银也会出事。
能不能想办法过去看一眼?周逍脚步滞了一瞬,其他几人觉察,也跟着转过了身,循向周逍的目光。
一看,俞青登时没沉住气,还不等周逍秦爻捂住他嘴,焦急又惊恐的声音就已经离弦而出:“姐!!!”
这声姐喊得十足大声,加上放映厅里本来就密不透风、静得昏昏沉沉,嗓音带上回音混响,直接像洪钟一样罩在了所有观众头上。
“姐——”
“姐——姐——”
廖博当时就两腿一软,嗫嚅了句:“尼玛的。”
然后就眼看着所有小鬼齐齐,真的是齐齐整整,猛然一下转过了头!
黑压压的观众得有一百来个,转过来就是两百只黑洞洞的眼珠子,密密麻麻,逆光衬在不太清晰的电影屏幕底下,像一大堆挂在半空的卵。
也不记得这些眼珠子刚才看电影时是什么样,反正落在他们身上的一瞬间,眼瞳就开始快速扩张,像一滩滩被戳破了的黑水,眨眼就布满了整个眼眶,把眼白挤得一丝不剩。
“啊……嗯……”秦时阳抖着手抓住了廖博的衣摆,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而一堆眼珠子中间,付长寿豁然站起,抬手一挥——
一簇橙红的火焰竟然在他们脚底升起,火舌一窜冲天,转又如长了眼睛的利箭一分为五,冲着他们呼啸而下!
秦爻周逍同时掷出黄符,两张符纸如同说好了一样,飞起时一触一接,合二为一,半空中凝成一座金钟罩下,“锵”的一声嗡鸣,将所有火簇悍然挡住。
然而挡是挡住了,那火焰却藏着一股暗劲,顺着符纸狂横一震,将周逍几人身上的鬼皮震了个七碎八裂!
阳气随之如千疮百孔的水球乍泄而出。
与此同时,被符纸挡回的火簇掉落在地,这放映厅中就像被事先浇透了油一般,竟然“轰”的一声,烧了起来。
火门一堵,刚才近在眼前的放映厅出口也消失不见了。
周身虽有金钟护体,但这火似乎不同于先前,比金美国际影城里的那场更加凶悍毒辣,似乎火中蕴含着某种不太寻常的力量。
金钟滋啦作响,岌岌可危。而面前的火海之中,那些眼珠全黑的观众本来被火簇掀翻在地,此刻却一个接一个地站了起来。
不是那种跌倒了爬起站法,而是平躺在地,眼珠一动,就直挺挺地以脚跟为轴,僵尸一般立了起来,一根根像被线拉起的人形立牌。
杜静在火簇被放出的瞬间就脱了假皮,一溜烟闪没了影,只在原地剩下一套学生装,被火一燎即无。
“还……还出得去吗?”廖博问道。
俞青话音带颤:“我错了……秦哥、周大夫,我错了!我千不该万不该……”
“也不算错,”周逍止住他,“就算你不喊,咱们也要过去看看俞大小姐怎么回事。”
他们几个背靠背团在金钟之内,转着圈地四面观望,火势大得出奇,付长寿早就不知藏去了哪里,连带着俞嫚安也消失不见。
火海之中,冲着他们站起来的“观众”越来越多。周逍定睛细看,发现他们已经不止眼瞳全黑,现在就连身上的皮肤也在迅速变黑。
而所有变黑了的地方,密布裂缝般的沟壑,沟壑之间带着丝丝缕缕的灰白,刺目的橘红若隐若现……
是炭?周逍悚然一惊。
这些观众竟然是一块块人形火炭?他只觉浑身发毛,新世界影戏院的火究竟烧成了什么样,才会把当时的观众都烧成了火炭?
他下意识屈指取符,哪知一动,发现灵力已经所剩无几了。
“大门出不去了,”秦爻送出去探路的几个小纸人接连碰壁,“得想别的办法。”他看了一眼周逍,好像想说点什么,但没张口。
周逍也听出来了,平时这种时候,这人都会明目张胆地直接挑他,“周大夫觉得呢?”“周大夫想怎么办?”“周大夫有什么想法吗?”“周大夫去我就去。”
好像他一个卖狗皮膏药的大夫,懂得总是比别人、比他这个余州秦派的金身大公子还要多似的。
那口气带着点玩味和探究,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得意,既像是在暗戳戳地试探他,又像是某种习惯和依赖。
哪怕很多时候他们明明想到一处,也一定要他先说出来。
仿佛只要周逍说出来,不管是什么,他就可以义无反顾地跟随。
不过这次不一样,秦爻没挑,周逍也不想说。
反正秦大公子肯定已经想好退路了。以秦公子的实力,一座火场而已,强拆也不过就是费点功夫,只是带着他们三个废物碍事了些,不过真要打起来,俞青大概可以保住他们三个的命,他手上还有些许灵力,廖博也不是什么都干不了……
周逍这般想着,把自己原本的打算按了下去,等着秦爻发话。
怎料等了片刻,不见秦爻继续说话,周逍略觉奇怪,还是没忍住侧目看了一眼。
哪知一看,却见秦爻脸色煞白,不是先前刚出荧幕时的那种苍白,而是实实在在地失血导致的惨白,而他心口的伤不知何时崩裂开来,血流如注。
周逍脑袋懵了一下。
怎么会如此?
那伤口都已经结疤了,又怎么会突然崩开?难道……他刚才不是故意开玩笑,是真的没有醒?
可以秦爻金身之体,不应该啊……
来不及多想,靠秦爻强破大概是不可能了。周逍当机立断,伸手指向放映厅内唯一还没被烧毁的东西——那张巨大的荧幕,道:“回那边!”
金钟嗡鸣,秦爻翻手送出几个纸人,在重重包裹而来的火炭鬼之间劈出一条血路,几人朝向屏幕狂奔。
周逍余光望去,只见秦爻抿着唇,一声没吭,手指结印,黄表纸一张接一张地往外出。
周逍死压着没动最后那点灵力,直到靠近荧幕,才屈指点燃一张黄表纸,低声诵咒。咒诀声起,蓝光大盛,面前荧幕陡然破开一道椭圆的缺口,倏然一下便化为无形。
秦时阳和俞青都惊呆了:“又是开阴锁阳?!”
祖天师的禁术接连两回出现在眼前,任是哪个修道的都要目瞪口呆。两人差点就没拔动腿,呆若木鸡地看着那团蓝炎唰然熄灭,而后还是被周逍一左一右地钳了,“嗖”的一下拖进刘家老宅!
进去的瞬间,只听背后阴叫连连,转头望去,才见那橙红的大火已经化成了鬼气森森的绿色,包裹着无数个付长寿,劈头盖脸地追进了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