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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倒计时的裂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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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天的天是灰的。
云层又低低地压了下来,把前一天的暖金色彻底吞掉,海风带着湿冷的气息往玻璃屋里钻。林溪醒时,听见窗外的海浪声比往常更沉,像闷在胸腔里的叹息。
她摸了摸帆布包上的贝壳,绳子系得很紧,流苏垂在包侧,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昨晚告白后跑回房间,她缩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心里又慌又软——慌的是他那句没说完的“我”,软的是他站在厨房灯影里,背影绷得像根快要断的弦。
下楼时,顾承屿已经在厨房了。他背对着她,正往锅里下米,动作比平时慢些,肩膀微微塌着,像是没睡好。听见脚步声,他回头,眼神里有瞬间的慌乱,随即又覆上温和的薄壳:“醒了?粥马上好,加了点瑶柱,你上次说鲜。”
“上次”两个字像细沙,轻轻硌了下林溪的心。她知道他说的“上次”还是那个模糊的“联系时”,可她莫名觉得,他说的“你喜欢”,不是听别人说的,是他自己知道的。
“嗯。”她应了声,走到沙发边坐下,目光落在书架上那本素描本上。昨晚她翻了半宿,越看越觉得画里的人眼熟,尤其是眉眼间的弧度,和顾承屿低头时一模一样。
粥熬得很稠,瑶柱的鲜混着米香漫在空气里。顾承屿把碗推给她时,指尖不小心碰了下她的手背,像被烫到似的立刻缩了回去。林溪抬眼看他,他正低头搅自己碗里的粥,睫毛垂得很低,耳根有点红。
心里那点慌忽然淡了,涌上来的是说不清的软。她想起昨天傍晚,她抱着他说“有点喜欢你”,他没推开,只是背僵得厉害,像个被戳中心事的少年。
“顾医生,”她轻声开口,“昨天……我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顾承屿搅粥的手顿了下。他抬起头,眼神里有她看不懂的痛,像被什么东西剜了下:“不是你的错。”
“那是……”
“是我不好。”他打断她,声音很轻,“我配不上。”
林溪愣住了。她看着他清瘦的脸,看着他眼底藏不住的疲惫,忽然觉得心疼。他明明很好——会记得她不爱吃生菜,会给她穿贝壳绳,会在她头疼时第一时间递水,甚至连煮粥都知道她喜欢稠些的。这样的人,怎么会“配不上”?
“你很好。”她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唐突,脸颊发烫,赶紧低头喝粥。
顾承屿没说话。客厅里只剩喝粥的轻响,和窗外海浪拍礁石的闷声,一轻一重,像在数着什么。
上午,林溪坐在地毯上拼那幅没拼完的海鸟图,顾承屿在旁边整理病历——他总把一摞厚厚的文件夹摊在茶几上,眉头微蹙地翻,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几笔。林溪偷偷看他,看他握笔的指尖用力到泛白,看他翻到某一页时,眼神会空茫很久。
“顾医生,你在忙什么?”她忍不住问。
“看些旧病例。”他合上书,把笔记本往回拢了拢,像是怕她看见,“之前遇到个棘手的病人,总想着能不能找到办法。”
“就是你说的……会忘记人的那个?”
顾承屿的指尖颤了下,点了点头:“嗯。”
“她……现在怎么样了?”
“还那样。”他声音低了些,“每周都忘,每周都要重新认识。照顾她的人……很累。”
林溪放下拼图,看着他:“那照顾她的人,为什么不放弃?”
顾承屿抬起头,眼神直直地撞进她眼里。那里面有太多东西——疼,不甘,还有点她读不懂的绝望,像沉在深海里的石头。“因为舍不得。”他说,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哪怕只有七天,哪怕她下周就忘了,也舍不得放手。”
林溪的心猛地一揪。她忽然想起昨天在海边,他说“如果真的爱过,就算忘了,再次遇见还是会被吸引”;想起他给贝壳穿绳时,专注得像在做什么仪式;想起素描本里那幅画,笔触软得像在哄小孩。
一个荒唐的念头冒了出来,吓了她自己一跳。
她没再追问,只是低下头继续拼拼图。海鸟的翅膀快拼好了,最后一块碎片卡在手里,怎么都对不上。顾承屿忽然伸手过来,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手,把碎片移了半寸——刚好卡住。
“这样。”他说,声音就在耳边,带着点温热的气息。
林溪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侧头看他,他离得很近,能看见他眼底的红血丝,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海边的咸湿,意外地让人安心。
“顾承屿。”她忽然叫他的名字,没带“医生”。
顾承屿猛地缩回手,像被烫到似的往后退了些,眼神里的慌乱藏都藏不住:“怎么了?”
“没什么。”林溪看着他,忽然笑了笑,“就是觉得,叫名字比叫医生好听。”
他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别过头,看向窗外的海:“风大了,我去关窗。”
他关窗时,手指攥着窗框,指节泛白。林溪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那点荒唐的念头越来越清晰——他是不是认识她?是不是……和她忘了的那些事有关?
下午,顾承屿说要去镇上拿她的手机,让她在家等。林溪点头说好,看着他开车离开,车尾灯很快消失在蜿蜒的路尽头。
她鬼使神差地走到储藏室门口。那扇门总是锁着,顾承屿从不让她靠近,说里面放着旧病历,乱得很。可刚才他走得急,钥匙落在了茶几缝里,银色的金属片闪着冷光。
心跳得飞快。她捡起钥匙,走到储藏室门口,钥匙插进锁孔时,“咔嗒”一声轻响,像在敲什么禁忌的门。
门开了。
一股陈旧的味道涌了出来——是纸张的霉味,灰尘的味道,还有点淡淡的蜡油味。林溪抬手挡了下,适应了几秒才看清里面的东西。
架子上摆满了盒子,每个盒子上都贴着标签:“73次”“108次”“201次”……一直到最上面的“249次”。她随便打开一个标着“156次”的盒子,里面是本日记,还有几张照片。
照片上是她。
是笑着的她,是蹲在沙滩上捡贝壳的她,是靠在顾承屿怀里的她。背景有时是灯塔,有时是玻璃屋的客厅,每一张里的她,都看着顾承屿,眼神软得像化了的糖。
林溪的手抖得厉害,翻开日记。字迹是顾承屿的,刚硬又带着点潦草:
“156-3:她今天捡了枚带纹的贝壳,说要串成手链给我。她说‘顾承屿,这个颜色像你的眼睛’。”
“156-5:她靠在我肩上看电影,哭了。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怕以后见不到你’。傻瓜,我一直在。”
“156-7:零点了。她说‘你是谁’。我看着她跑回房间,听见门锁落下去的声音。今天的蜡烛烧得比平时快,蜡油滴在桌上,像眼泪。”
林溪的呼吸瞬间停了。
日记一页页翻过去,全是她和顾承屿的事。她每一次笑,每一次皱眉,每一次说“喜欢你”,每一次在第七天午夜说“你是谁”……全被记在这里,一笔一笔,写满了疼。
她又打开旁边的盒子,里面是盘录像带。她找到角落里落灰的旧录像机,颤抖着手把带子放进去。
屏幕亮了。
是一年前的玻璃屋客厅。她坐在沙发上,顾承屿蹲在她面前,手里拿着枚贝壳,正是她现在挂在包上的月牙形。
“承屿,你说我们会不会一直这样?”屏幕里的她笑着问,眼睛弯成月牙。
“会。”顾承屿握着她的手,眼神温柔得能淌出水,“一直这样。”
“骗人。”她戳了戳他的脸,“万一我下周又忘了你怎么办?”
“那我就再让你爱上我。”他低头,在她手背上吻了下,“一百次,一千次,都一样。”
屏幕里的她笑出了梨涡,扑进他怀里:“顾承屿,你真好。”
录像突然停了,画面变成雪花。林溪捂着嘴,眼泪砸在录像机上,发出“啪嗒”的声响。
原来她不是忘了“有没有家人”,她的家人就是他。
原来她不是“记性差”,她是病了,病得会每周忘记他一次。
原来他说的“被忘记的人”是他自己,那个“可怜的病人”是她。
原来他不是“配不上”,他是怕,怕她下周醒来,连这几天的喜欢都忘得一干二净,怕她知道真相后,连现在这点安稳都没了。
储藏室的门被推开时,林溪还站在录像机前,眼泪糊了满脸。顾承屿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她的手机,脸色惨白,像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你……”他张了张嘴,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林溪转过身,看着他,眼泪还在掉,却忽然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带着委屈,带着心疼,还有点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庆幸——原来她不是一个人,原来有人这样爱了她两百多次。
“顾承屿。”她叫他的名字,声音抖得厉害,“你这个……大骗子。”
顾承屿的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他看着她哭红的眼睛,看着她手里攥着的日记,心里那道撑了两百五十次的墙,彻底塌了。
“对不起。”他走上前,想抱她,又怕她像录像里说的“害怕”,手悬在半空,抖得厉害,“溪溪,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骗你,我只是……”
“只是怕我难过?”林溪打断他,往前走了两步,扑进他怀里。
顾承屿的身体僵住了。她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衬衫,温热的,烫得他心口发疼。他慢慢抬手,紧紧抱住她,像抱住失而复得的珍宝,又像抱住随时会碎的梦。
“嗯。”他哽咽着应,“怕你难过,怕你想起过去……怕你不要我。”
“傻子。”林溪捶了捶他的背,眼泪掉得更凶,“我怎么会不要你……顾承屿,你怎么能一个人……撑这么久?”
他不说话,只是抱着她,肩膀抖得厉害。积攒了两百五十次的委屈,两百五十次的疼,在她扑进怀里的这一刻,终于决了堤。
窗外的海浪声越来越响,像是在替他哭。储藏室里的旧盒子沉默地立着,每一个都装着一段被遗忘的爱,此刻终于等来了主人的认领。
林溪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急促的心跳,忽然想起素描本里的画。画里的他笑得那么松快,一定是她还没生病的时候吧?一定是他们还能一起规划未来的时候吧?
“顾承屿,”她轻声说,“带我去看看灯塔吧。就现在。”
顾承屿松开她,用袖子擦了擦她的眼泪,又擦了擦自己的,点了点头:“好。”
他牵着她的手往外走,手指紧紧攥着,像怕一松就会丢。林溪跟着他,看着他发红的眼眶,心里忽然很定——就算下周会忘,就算要重新认识,至少现在,她记起来了。
至少现在,她知道,有个人爱了她很久,很久。
车开在去灯塔的路上,林溪靠在副驾上,看着顾承屿握着方向盘的手。他的手很稳,指尖却还在微微抖。她伸出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顾承屿侧头看她,眼神里有泪光,却笑了。像素描本里的画,像录像里的他,终于有了点松快的样子。
“溪溪,”他说,“不管以后怎么样,现在……谢谢你记起来了。”
林溪也笑了,眼泪还在掉,心里却暖得很。
“嗯。”她说,“顾承屿,我记起来了。”
只是她没说,刚才翻日记时,她看到了最新的一页,上面写着:“250-6。倒计时最后一天。准备告诉她真相,准备……和她好好告个别。”
她知道,明天就是第七天了。
她知道,午夜零点一过,她可能又会推开他,说“你是谁”。
可没关系。
至少现在,她记着他。
至少现在,她可以好好抱抱他,告诉他,她也爱他。
车渐渐靠近灯塔,白色的塔身在灰云下立着,像个沉默的见证者。林溪看着它,心里默默说:灯塔啊,你要帮我记着,记着今天,记着顾承屿,记着……我爱他。
海浪声依旧,却好像没那么沉了。风里似乎也带了点甜,像沙漏里漏下来的蜜糖,哪怕只有一口,也够撑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