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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回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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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像一层薄纸,光从背面慢慢透过来。临近傍晚,纸被手指抵住,出现一枚指腹大小的阴影——
是她的消息。
【二十点,老照相馆后巷。穿好走路的鞋。带一枚硬币。】
没有问候,没有解释。每个词像一个清单勾选框,等我去打勾。
我看了看时间,提前半小时出了门。风发潮,街角炸鸡店的油香和雨后的灰尘混在一起,像一层不坏又不散的薄雾。老照相馆在城北,霓虹灯残留着上世纪的字体,玻璃柜里立着几只空相框,背板发黄。
后巷窄得只能容两个人错身。她靠在铁门上,戴了顶低檐帽,帽檐下的眼神是淡淡的,像夜色刚刚贴上来那会儿——看得见你,但不完全让你看见她。
我停在她面前半臂远。她把帽檐抬了一指:“硬币呢?”
我把硬币摊在掌心,是一枚边缘磨花的五角。她不拿,只低头看了一眼,像确认我确实按她说的做了。随后她伸手,摸到我颈侧的丝带结,指尖轻轻扣住:“今天换戴法。”
我没动。她把丝带滑下来,绕到我手腕上,在腕骨上方打了个结。结不紧,像个随时能解的标记。
“这样看得见,”她说,“我说话时你会记得。”
铁门开了三分之一,她先进去,回头看我:“跟紧,别踩碎台阶上的玻璃。”
台阶确实碎,有几片在灯缝里反光。楼梯间潮湿,墙上有冲洗药水的旧味道。她在前面走,步子稳定。我看着她后颈发丝的弧度,毫无缘由地平静下来,像进入某种被悄悄定义的秩序里。
到了二层,她停,侧过身:“闭眼。”
我照做。黑暗迅速铺开,其他知觉全部被放大:木地板的细响、她呼吸的轻幅度、空气里旧胶片的甜腻气味。她在我耳后轻声说:“右脚先。三步——慢一点。”
她像是在遥控我。我按她的节奏走,每一步都刚好落在她想要的位置。第四步时,指尖碰到我腕带,轻轻一敲,“二——一——二——一”的节奏,很轻,像暗码。
“记住这个速度,”她说,“等会儿用。”
她带我进了一个房间,门被推开,空气明显凉了一度。我睁开眼:白墙,半拉窗帘,中央一张桌,桌上放着一台旧的8mm放映机,机身的漆掉了一块,露出金属的暗色。光线从门缝里倾进来,落在旋钮和摇把上,像一把温柔的刀,把每个棱角都擦得清楚。
“今晚有一部短片,”她把一个小铁盒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一卷胶片,紧紧盘成一饼,“需要两个人,一个转,一双眼。”
“我转?”我问。
“你转,”她点头,“我看。”
她把胶卷穿进放映机。指尖动作很稳,像在给弦上弓。穿好后,她把放映机往墙对面的白幕前对齐,又把一张旧木凳放在那束将来的光斑里,回头看我:“过来。”
我过去。她把我的手放到摇把上,腕带的结正好抵在摇柄的冷金属上。她低声:“刚才的节奏,记得吗?”
“二——一——二——一。”我重复。
“好。”她站到我身后半步,手掌轻轻覆上我的手背,指尖在我的指节上停一下,“不要仰赖我。自己找匀速。光不许跳。”
她撤手,按下开关。机芯起身似的轻震,灯丝亮起来,一束细白光从镜头里喷出来,尘粒立刻浮上来,在光里游动。我开始摇把。第一秒过快,画面轻轻一抖,她没有说话,只在我腕结上点了一下——不痛,却比语言更清醒。我放慢,再放慢,直到那束光像被我拖稳,像一条被驯服的细线,画面安静地铺开。
画面里是很旧的一段:一个小男孩沿河岸跑,镜头被风吹偏一点,河面亮得刺眼;一只猫从纸箱里探出头,耳朵抖了一下;一个女人把头发盘起,背影遮住半个窗。影像粗糙得像记忆。
“不要看我,”她在我背后说,“只看光。”
我只盯着白幕。她的呼吸在我侧面靠近了一点,随后又远了一点。她不碰我,只用气息提醒我的存在位置——像猫尾巴扫过你的小腿,轻,准,带一点控制意味。
“现在,”她说,“把硬币夹在无名指和小指之间。”
我照做。硬币冷,边上磨的齿在皮肤上轻轻扎。她继续:“别掉。掉了,就重来。”
“这有什么用?”我问。
“让你知道手里不能只握住一个。”
“另一个是?”
她没有答。放映机的轮子继续转,影像换成一段花园——几张白椅子,空着。风把其中一张挪了一厘米,画面就像因此动了起来。我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到下午她发的清单,又想到她说“我选的”,心里某个地方像被线头拨了一下。
她的指节落在我后颈的绒毛边缘,按住,又松开。那一下极轻,像素描里的灰度,只有靠近看才看见。
“别急,”她说,“耐心很稀缺。我不急,你也别急。”
我把速度调匀。那枚硬币贴在指侧,随着血流的脉动很轻地跳。她站在我的右后,像一块裁得刚好的阴影。
“现在闭眼三秒,”她忽然说,“手别停。”
我照做。黑里的时间比光里慢,一秒像两秒。第四秒时我忍不住要睁,她却在我腕带上轻点了一下:“还差一点。好,开。”
我睁眼。画面没有跳。她没夸,也没笑,只轻轻嗯了一声,像在心里把某个小格子画勾。
“换我看,”她说,绕到白幕前的木凳坐下,侧身,双手搭在膝上,脚尖落在地板的某个节拍点上。她看光的样子很专注,像在看一场演出亦或审稿。
“江祈,”她没有回头,“你有没有发现——你每次做对,我就离你更远一点;你每次差一点,我就靠近一点。”
我愣了两秒,才意识到这句话本身就是一条规则。
“你靠近我,是为了让我做对?”我问。
“我靠近你,是为了让你知道‘差一点’在哪里。”她语气很淡,“做对,是你自己的事。”
像是被顺手剥去了糖衣,我心口微微一空,却更容易呼吸。手下的旋转在那一刻突然变得稳,一种不需要被表扬的稳定。我甚至开始分辨出轮子里不同齿轮的声音——轻的,重的,咬合的时候短促的顿挫。
胶卷放到一半时,她抬起指尖,在空气里打了四下同样的节奏:“二——一——二——一。”
“听见了,”我说。
“记着。”她侧过脸,终于看了我一眼,眼神温却不软,“以后我不说话,你也应该照做。”
最后一格画面是猫跳下窗台,尾巴从画面边缘扫过去。放映机的光忽然一暗,轮子慢下来,停住。我松开摇把,指侧的硬币掉进掌心里,像完成了一次归位。
屋里一时很安静。她坐着没动。我也没动,怕打断什么。我听见外面的风缠着窗沿,像有人在轻轻梳头。
过了几秒,她站起来,走回我面前,伸出手:“硬币。”
我递过去。她看了一眼,然后把硬币扣在我掌心里,合上我的手:“拿着。以后见我带它。没带,就不能进。”
“这就是票?”我问。
“这是回路。”她说,“你带着它走出去,带着它再走回来。你和你上一次见我之间,不是直线,是环。”
她说“环”的时候,指尖捻了一下我腕上的丝带结。那一下很轻,却像把某个看不见的时间也捻紧了一点。
“走吧,”她看一眼窗外的颜色,“下雨前下楼。”
她把放映机盖好,拧紧电源,再次检查门是否扣上。每一个动作都像给某个节拍清点。我们下楼到一层,走廊尽头的灯坏了一盏,剩下那盏忽明忽暗。她在门口停住,伸手扶住门框:“手机。”
我把手机拿出来递给她。她打开设置,把“仅振动”关掉,随手点开铃声表,选了一个很干净的叮声。她没有征求我的同意,也没有解释,换好就递回来:“听得到。”
我点头。她盯着我,像在等一个完整的句子。我就把那句说出来:“听得到。”
“很好。”她把门推开一线,雨意已经贴在外面,“今天到这儿。”
我想说点什么,最后只说:“影片是谁的?”
她看我一秒,笑意很浅:“不是我的。是这座城市的旧光。”
我没有继续问。她像把一个答案放在我够得着又不是伸手就能拿的地方——你要,自己去够。
门外第一滴雨落在她帽檐上,她没有抖,也没有躲。只是偏头,像在给雨让路:“走吧,江祈。”
我们一起出了后巷。前街的霓虹灯被雨水拉出细长的尾,车灯挪动,远处的红绿像沉在水底。她把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步子不快,像白天一样稳定。我跟在她右后半步的位置,感觉腕带的结吸了点潮,变重了一些。
在路口她停下,把一只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指了指我的腕带:“这次自己解。”
我垂眼解结,慢慢地,把它从皮肤上退下来。她看着我,没有帮,也没有催。丝带离开的一瞬,皮肤像被风吹了一下,空出来。我把丝带递给她。她没接:“留着。”
“不是要收票吗?”
“回路不是收票,”她说,“是看你还会不会带着来。”
我把丝带握紧。她满意似地点了一下头,后退半步,像从某个看不见的界内退到界外:“回去吧。”
“你呢?”
“我等雨停。”她抬眼看天,雨暂时没有停的意思,“或者不等。”
我站了两秒,最终还是往地铁方向走。走出五步,我回头。她没有看我,只把帽檐往下按了按。雨在她身边落下,不淋不躲,像她和雨之间也早有过一种默契的距离。
地铁车窗黑得像镜子。我在镜子里看见自己,腕上没有丝带,掌心里握着那枚硬币——它在掌纹里压出一个浅浅的印,冰凉却稳。我忽然理解她说的“环”:不是为了关住谁,而是为了让你学会从同一个点出发,再回到同一个点——看自己有没有走偏。
手机在口袋里轻轻震了一下,是系统提示音:铃声换好了。
我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这个城市的光在雨里被揉碎了,散成无数细细的线,像从很远的地方牵来,又被谁捏在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