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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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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美芬盘了间巷子入口的废弃仓库做小卖部,经过几日的装修改造,“美言小卖部”五个红底黄字的大招牌终于挂牌营业。
这天,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小雨。
王美芬的心情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叉着腰站在蒙蒙细雨里,藏蓝色的毛线袖套被雨水洇湿了边,脸上却笑开了花。
“老公,歪了歪了,左边!对对对,左边再高点!”她扶着梯子,指挥着上面的程海峰。
程海峰笑呵呵地连连应是,络腮胡上沾着细密的水珠,粗壮的手臂稳稳托着招牌一角,依言又往上抬了半分。
他脚下的铁皮梯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看得底下抱着半袋粘豆包的程言心惊胆战,也拿一只手去扶着。
“妈!”程言咬了一口甜糯的豆包,腮帮子鼓囊囊的,含糊不清地仰头喊道:
“你不是说看了日子,特地挑选了个良辰吉日吗?为啥咱这开业大吉……咋跟天老爷的洗脚盆翻了似的?忒不讲究了也!”
她脑袋上依旧顶着那个标志性的冲天揪,晃晃悠悠好不可爱。
“呸呸呸!胡说八道啥?童言无忌!”王美芬闻言赶紧啐了几口,瞪了她一眼,“这叫风生水起!水为财!懂不懂?赶紧的,你去把酸菜坛子边上擦擦,然后往旁边挪挪,别挡着门!”
程言哼了哼,三两口把剩下的粘豆包塞进嘴里,拍拍手上的渣子,不情不愿地挪过去。
刚拿起一块半湿的抹布,眼角余光就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穿过雨幕,朝小卖部走来。
是江羡,下着雨,他来干嘛?
他今天换了件清爽的蓝色连帽棉服,外面罩着一件嫩黄色的透明小雨衣,雨帽严严实实地扣在脑袋上,只露出一张白皙精致的小脸。
他手里紧紧抱着一个硬壳的图画本,小短腿走得有点急,雨水在他亮黄色的小雨靴边溅起小小的水花。
江羡走到小卖部,这才摘下湿漉漉的雨帽。额前细软的刘海被帽子压得有点塌,几缕湿发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他飞快地瞟了一眼忙活的程海峰和王美芬,见大人没注意他,又往前又挪了一小步,站到程言面前。
“你……你又来干哈?来我家小卖部买东西啊?”程言抢先开口。
江羡没说话,只是把怀里紧紧抱着的图画本往前一递。
“这啥玩意儿?”程言狐疑地接过来,有点分量。
她随手翻开硬壳封面。
本子的第一页,用彩色蜡笔画着一个穿着红绿花袄、扎着冲天揪的小女孩。小女孩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前方,咧着缺牙的嘴哈哈大笑,表情夸张又神气。
在她脚边不远处,趴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脸朝下,旁边还用夸张的线条画着几滴巨大的、正在飞溅的眼泪。
小男孩旁边,配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我是哭包江羡,丢银。”
这画得……也太丑了吧?
特别是她自己,脸像个大饼,眼睛就是两颗黑豆,冲天揪像根天线!
他这是蓄意报复吧!
给自己画的倒是挺好看,挺像那么回事儿。
“你画的?”程言指着画,问他。
江羡用力点点头,小声道:“赔……赔罪。”他低着头,不敢看她,手指紧张地绞着雨衣的带子,“上次……抢你冻梨……对不起。”
声音越来越小,像蚊子哼哼。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缺牙的豁口暴露在风中,她赶忙捂住嘴。
“行吧行吧!”她小手一挥,带着点大姐大的豪爽劲儿,“看在你画得……嗯……挺有自知之明的份儿上!”
她把图画本合上,随手塞进旁边一个刚拆开的零食纸箱里,“我就原谅你了,以后跟我混,姐罩着你!”
她学着港剧□□大佬的样子,踮起脚想拍江羡的肩膀,奈何身高不够,只能作罢。
江羡抬起头,笑呵呵地咧开嘴:“嗯!”
“喏!”程言想起什么,弯腰从旁边一个装粘豆包的塑料袋里摸出一个,塞到他手里,“请你吃,我妈包的,贼拉甜!”
江羡小心翼翼地捧着豆包,也学着她的样子,大大地咬了一口。
软糯香甜的红豆沙瞬间在嘴里化开,一直甜到心坎里。
“言言,别光顾着吃!过来搭把手!”王美芬不知何时站上了梯子,对她喊道。
“来了来了!”程言应着,转身就要跑,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江羡说:“哎,说好了罩归罩,以后想吃我家辣条可得收费。一毛钱一根,概不赊账!”
江羡嘴里塞着豆包,腮帮子鼓鼓的,含糊不清地应着:“嗯嗯,好的,听见了!”
这时,绵绵小雨变成了瓢泼大雨,雨水顺着雨棚的边缘疯狂倾泻,形成一道道密集的水帘。
“哎哟,我的老天爷!”王美芬惊呼一声,和程海峰手忙脚乱地从梯子上下来,差点被滑倒。
刚挂好的招牌在暴雨的冲刷下,“美言小卖部”这几个黄字显得格外鲜艳夺目。
“老公快!快把外头的东西搬进来!”王美芬一边喊着,一边冲出去抢救还没来得及搬进屋内的几箱方便面。
程海峰动作更快,一手捞起一个箱子,转眼就把东西捞了进来。
小小的房间瞬间被各种纸箱挤得满满当当,几乎没了下脚的地方。
雨水顺着没关严的门缝流进来,在地上汇成一小滩。
“完了完了,”王美芬看着外面瓢泼的大雨,愁眉苦脸,“这鬼天气,谁还来买东西啊?开张大吉变开张落汤鸡了!”
程言倒是不怕,反而有点兴奋,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妈!河里涨水了没?能抓鱼不?”
“抓你个头!多危险,你给我消停点儿!”王美芬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江羡看着地上砸起的大大小小水泡儿,听着噼里啪啦的雨声,他挪了挪位置,离程言近了一点,小声道:“我妈妈说,这叫及时雨,是吉兆。”
“吉兆?”程言回头看他,一脸不信,“我看是漏勺还差不多!”
她话音刚落,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屋内悬挂着的那盏白炽灯,突然闪烁了几下,“滋啦”一声,彻底熄灭了。
“哎哟!跳闸了!”王美芬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老公,快看看是不是总闸!”
程海峰应了一声,摸索着往后面堆杂物的角落挤去。
黑暗里,两个小朋友不知不觉地挨得更近了。
外面是震天的雨声,里面是大人翻找东西的窸窣声。
程言觉得有点无聊,小手在口袋里摸了摸,眼睛一亮。
她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江羡,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找到了好东西,你吃不?”
江羡还没反应过来,一股咸香辛辣的气味就钻进了他的鼻子。
只见程言变戏法似的从她花袄的大口袋里掏出一包红色的东西,包装袋上印着几个大字——“火霸王辣条”。
包装袋已经被揉得有点皱巴巴了。
“这是我爸妈新进的货,今天开业酬宾,我请你吃。”
程言大方地撕开包装,一股辛辣味瞬间充斥她的鼻腔。她抽出一根油亮亮、红彤彤的辣条,不由分说地塞到江羡嘴里。
江羡措手不及,“咳!咳咳!咳咳咳……”
他呛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小脸瞬间涨得通红,下意识就想吐出来。
“哎!别吐!”程言眼疾手快,一巴掌捂住他的嘴,凶巴巴地瞪着他,“浪费粮食可耻,咽下去!”
“快吃啊!可香了!”程言含糊不清地催促,又抽出一根塞进自己嘴里,嚼得咯吱响,一脸满足。
江羡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迫于威胁,终是咽了下去,感觉从喉咙到胃里都烧起了一把火。
“这就对了嘛!”程言满意地松开手,又递给他一根,“再来一根,适应适应就好了。”
江羡看着那根油油红红的辣条,心有余悸,但看着程言期待的眼神,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
不过,这次他有了心理准备,小小地咬了一点点,细细地咀嚼。
两个小家伙就这么挤在柜台底下,背靠着硬邦邦的柜台木板。他们分享着一包皱巴巴的辣条,油乎乎的小手偶尔碰到一起,又缩回。
昏暗的光线下,只能看到两双亮晶晶的眼睛和鼓动的腮帮子。
一根,两根……辣条的油渍沾到了江羡嫩黄色雨衣的袖口,程言花袄的前襟也多了几点红油印子。
“好吃吧?”程言得意地问,舔了舔沾着辣椒粉的手指。
江羡辣得直哈气,小脸通红,还是努力附和:“嗯!好吃!”
他小心地把手里那根辣条最后一点吃完,看着空空的包装袋,有点意犹未尽。
程言嘿嘿一笑,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短铅笔头。
那是王女士记账用的,被她顺来的。
江羡看着她一会儿从袋里拿出辣条,一会儿拿出纸笔,觉得她就像自己在家里看过的动画片里的哆啦A梦一样,拥有一个百宝袋。
“你无聊不?我教你叠纸飞机,飞得可远了。”她说着,麻利地撕下一张纸,小胖手指灵活地翻折起来。
江羡凑近了些,认真地看着。
昏暗的光线下,林晚的手指带着点油光,动作却异常灵巧。很快,一架简陋但棱角分明的纸飞机就在她手中成型了。
“给你!”程言大方地把飞机递给他,“试试!”
江羡接过纸飞机,油墨味儿,还有辣条味儿。
他对着门口水帘的方向,用力往前一掷。
纸飞机歪歪扭扭地飞了出去,没飞多远,就被门口涌进来的湿气打蔫了翅膀,“啪嗒”一声,撞在了湿漉漉的玻璃门上,然后软绵绵地滑落下来,掉在了门内那一小滩积水里。
“哎呀!你怎么那么笨啊!”林晚嫌弃地抱怨了一句,跑过去把湿哒哒的纸飞机捡起来,小心地摊开在玻璃柜台上。
“你看,都湿了,飞不动了,你的劲儿也太小了!”
她拿起那支短铅笔头,在湿软的纸上胡乱划拉着,“算了,不飞了,我们一起来给飞机做装饰。”
江羡很好奇,凑过去看。
只见程言在那被水洇湿的纸上,用力地写下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有的缺了笔画,有的索性用拼音替代。
“言,牛!”她写完自己的,又看了看旁边的人,想了想,在旁边又加了两个字:“xian,笨!”
羡字不会写,直接拿拼音代替。
江羡小嘴扁了扁,有点不服气。
他抢过程言手里的铅笔头,小手用力地在那行字下面划拉着,也写了几个字。他的字比程言的工整些,但被湿纸晕开,也显得有些模糊。
程言探头去看,只见他写的是:“羡言号飞机”。
程言指着第一个字,她看不懂,“这啥?”
“羡,我的名字。”
程言仔细地观察,掰着手指头数了数笔画,没数得过来,“哎呀妈呀,你这也太难写了,好多笔画,你写名字的时候得多累啊!”
转而又想起自己,又补了一句,“我也觉得我笔画多,我可不乐意写程了,老难写了。”
“不难写,下次,我教你写我的名字。”江羡的脸在昏暗光线下有点红。
“再说吧,等我上了幼儿园再说。”
程言可不愿意现在就写,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两个人嬉闹着,程海峰那边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随即,头顶的白炽灯猛地闪烁了几下,重新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线瞬间驱散了小卖部里的黑暗,照亮了柜台前两个脸上都带着油渍和笑容的小小身影。
“嗨呀!整亮了!”王美芬高兴地一拍大腿。
灯光下,程言一眼就看到江羡嫩黄雨衣袖口上那一片醒目的红油渍。
“哎呀!你袖子!”她指着惊呼。
江羡低头一看,也傻眼了。
完了,妈妈最讨厌他衣服弄脏了。
“我给你擦擦!”程言手忙脚乱地抓起刚才那块擦酸菜缸的抹布,就往江羡袖口上蹭。
“等一下!”江羡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那块湿乎乎的抹布,成功地把一小片红油渍,晕染成了一片更大的污渍,细闻,还有股酸菜味儿。
两个小家伙大眼瞪小眼。
江羡哭丧着脸:“我妈会骂我的……”
程言一听,挠了挠冲天揪,豪气干云地一挥手:“怕啥!你就说是我弄的,姐罩你!”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大不了……赔你一根辣条。”
江羡看着林晚那副“天塌下来姐顶着”的气势,被她感染到,也跟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