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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冠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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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四十分钟左右,他们到了希冀庭院外围。
马车停在希冀庭院外时,青石路面泛着冷光,缝隙里嵌着细碎的银砂,被车轮碾过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三人下了车,映入眼帘的是朱红拱门,上面爬满的常春藤叶片边缘带着浅金色,门楣上三枚交错的羽毛是实心的银质,风过时碰撞出清脆的响动。空气里有干燥的香气,像是百合晒干后的味道,混着一丝金属的清冷。穿银灰长袍的侍者站在门两侧,衣摆绣着浅色羽翼纹路,走动时纹路随动作舒展,并不张扬。
“凯尔文先生,洛亚先生,艾拉瑞亚女士,请。”那两个侍卫如同光粒般若隐若现,忽地出现在了他们三人旁边。
往里走,庭院深处有座喷泉,没有水流,只有无数晶莹的光粒悬浮在半空,聚成一团朦胧的亮。水台是月光石砌的,映得出天空,却映不出人影,冠礼者走近时,水面会漾开细微波纹,浮出几行发光的古老文字,无人能解。
洛亚向一旁看去,中央的枯树树干笔直,枝叶间挂着许多玻璃小罐,每个罐子里都封着一片羽翼。
凯尔文走到洛亚旁边,小声说道:“那就是神谕。”说完便对洛亚使了一个眼神,示意他不要直视。
石板路尽头的礼堂门半开着,里面透出柔和的白光,将门前景物的阴影染得浅淡,连角落的黑暗都显得收敛了些。众人走了进去,希冀庭院内部比外头更显空旷,穹顶是裸露的石梁架,三角楣饰上刻着对称的羽毛纹样,阳光从高窗斜切进来,在磨光的大理石地面投下狭长的光斑,尘埃在光带里缓缓浮动。
正对门的位置立着十二根科林斯式石柱,柱身雕满忍冬花纹,顶端的涡旋纹被常年的烛火熏成浅褐色。柱列中央的石台上,大长老坐着高背石椅,他的白袍垂到地面,领口别着枚银质羽毛别针,头发与胡须全白,却梳理得一丝不苟。他垂着眼,手指缓慢摩挲着膝头的青铜权杖,杖顶嵌着块乳白色的羽毛状晶石。
石台两侧各列三张石凳,坐着六位参议院长老。左首第一位长老穿深灰长袍,袍角沾着些许泥土,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暗红的痕迹,时不时会下意识摩挲拇指上的旧伤;第二位长老的银灰长袍绣着细密的星纹,袖口卷到肘部,露出腕上一串青铜环,环上刻着无人能懂的符号,他正低头用银笔在羊皮卷上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的地方微微发亮;第三位长老始终挺直脊背,铠甲的金属片在光线下泛着冷光,脖颈上挂着枚铁制徽章,形状像是半截折断的剑,他的目光扫过进门的众人,目光带着些许锐利。
右首第一位长老的白袍上缝缀着细小的天平砝码,手里捧着本厚重的皮质典籍,书页边缘已经磨损,他翻书时动作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第二位长老始终用兜帽遮住半张脸,只能看见下巴上的深色刺青,形状像是某种飞鸟,他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个铜制罗盘,指针正围着盘面不停旋转,发出细微的嗡鸣;第三位长老的衣袍上没有任何装饰,却在腰间系着根编织绳,绳上挂着七枚不同形状的骨头,他闭目养神,嘴唇偶尔动一下,像是在默念什么,每当他开口,石桌上的骨片就会微微颤动。
空气里弥漫着烛油与某种干燥草药混合的气味,石柱投下的阴影在地面拉伸,与光带交织成奇异的图案,随着日头偏移,那些图案也在缓慢移动,如同某种无声的计数。
“你名洛亚?”近乎死寂的沉默突然被打破,洛亚抬头一看,正是坐在中间的大长老紧盯着他。
“是的,大长老。”洛亚有些寒意,大长老的眼神如同利刃直穿他的心灵。
“上前,冠礼。”话音刚落,大长老手中的青铜权杖轻轻一震,整个希冀庭院都为止颤抖,随后万千白色羽毛落下,发出淡淡金光。
“动不了了……”洛亚看着眼前的大长老,他面无表情地盯着穹顶,那羽毛飘过的地方开始若隐若现,凡掠过之处,皆成了泡影。
青铜权杖的震颤声还没消散在石梁间,穹顶的藤蔓纹样突然像活过来般扭曲,高窗透进的阳光瞬间被染成浑浊的土黄色。那些带着金光的白色羽毛不再轻飘飘地落,反而像被无形的风攥住,齐齐转向中央的石台,羽毛边缘的金光陡然炽烈,烧得空气滋滋作响。
洛亚感觉膝盖像是被灌了铅,指尖刚触到腰间的匕首,就发现自己的影子正被地面渗出的黄沙一点点吞噬。十二根科林斯石柱在羽毛的扫过下开始风化,忍冬花纹剥落的地方露出粗糙的沙砾,顶端的涡旋纹啪地碎裂,化作沙粒簌簌坠落。石台上的大长老依旧垂着眼,权杖顶端的乳白色晶石此刻亮得刺眼,他每摩挲一下,就有更多羽毛从虚空里涌出来,像一场永不停歇的沙暴前奏。
当最后一片羽毛掠过礼堂的三角楣饰,藤蔓纹样彻底消失,露出背后裸露的黄土。大理石地面龟裂、翻卷,化作滚烫的沙砾,光带里的尘埃变成飞舞的沙粒,空气里的烛油味□□燥的土腥气取代。六位长老在沙暴中若隐若现,直到完全消失。
洛亚低头看自己的手,皮肤正被黄沙覆盖,却不觉得疼痛,只感到一种古老的威压——那是死亡的气息,是羽毛化作的规则在宣告:这里不再是希冀庭院,是被神圣意志划定的搏杀之地。大长老终于抬起眼,权杖指向穹顶,最后一片羽毛在他的眼前化作沙雾,而此时此刻,黄沙涌动,升起了站台和席位,洛亚如同笼中之鸟,被高墙围了起来。
“自南而来的秃鹫,璀璨的希冀会时刻凝视着你,一旦羽毛颤震,你将为你的欺瞒付出血的代价。”大长老站在高台之上,那权杖直指洛亚。
大长老的白袍在无风的礼堂里微微起伏,权杖顶端的晶石随着问话泛起涟漪般的光,将他沟壑纵横的脸照得半明半暗。他垂着眼,睫毛上落着细碎的金光,仿佛不是在问话,而是在宣读某种早已写就的判词,声音透过石梁的回响,带着金石摩擦般的冷硬。
“吾代行‘您’之意志,请‘您’允以吾权。首问,汝之来处。”
洛亚的靴底碾过刚凝结的细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仰头时,脖颈的线条绷得很紧,目光撞进大长老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像撞上两潭深不见底的古水。“我来自流亡之地。”洛亚向上望去,他的声音不算响亮,却在沙砾摩擦的轻响里透出一股不肯弯折的硬气,鬓角的碎发被气流吹得微动。
权杖轻颤,石台上的沙粒跳了跳。大长老的指尖在杖身的刻纹上停顿片刻,仿佛在确认某个隐秘的信号,随即再开口,尾音拖得更长,像钟摆划过寂静:“次问,汝之信途。”
“信仰秩序之神。”洛亚答得更快,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看见大长老身后的六位长老中,穿铠甲的那位指尖在断剑徽章上敲了敲,兜帽遮脸的长老面前,罗盘的指针突然定住,指向自己的方向
“末问,汝之真名。”
洛亚猛地一震,脚边的沙砾被踩得咯吱作响。他下意识后退半步,肩头撞上身后的石柱,冰凉的触感顺着脊背爬上来。怎么会是这个问题?大长老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就喊过他的名字,那些银灰长袍的侍者也都这样称呼他。他张了张嘴,舌尖抵着齿龈,却发现喉咙像被沙粒堵住——他自记事起就叫洛亚,流亡之地的篝火边,朋友临终前也是这样唤他,何来第二个名字?困惑像藤蔓缠上心头,他望着大长老那张毫无波澜的脸,突然觉得对方问的不是名字,而是某种藏在血肉之下的、连他自己都未曾知晓的东西。
“洛亚。”他有些迟疑的回答。
这一次,大长老没有在说话,身边穿紫色斗篷的长老突然起立,手中捧着一张空白的卷轴,一片羽毛突然落在了那卷轴上,刹那间,那羊皮纸闪着红光,出现几道血色纹路。
“这是……”凯尔文突然愣住了。
“那是什么?”艾拉瑞亚看见欲言又止的凯尔文问道。
“如果我没猜错,那是占星会的织命级神谕物,血纹羊皮卷。”凯尔文有些震惊,传闻占星会只在历史中存在,本应灭亡许久……如今看见长老院的人拿出神谕物,他有些担忧地看向洛亚。
“血纹羊皮卷,传说是织命级别的神职者发明的,用古龙沃登戈尔的血熔铸成的羊皮卷,占卜者所询问的问题必须超乎神职之上,否则会反噬而死。可是洛亚……连职称都没有,他们这是想干什么?”凯尔文双眼仔细盯着那羊皮卷,此时此刻,上边的血色纹路愈发明显。
凯尔文的呼吸猛地顿住,艾拉瑞亚攥紧了他的衣袖。血线游走的速度越来越快,像是在追逐某个无形的轮廓,终于在卷轴中央停下,开始勾勒第一个字母。
“L……”凯尔文下意识念出声。
血线凝聚成“洛亚”二字时,羊皮纸轻轻震颤了一下,红光黯淡了一瞬,随即又亮起更烈的光。接着是 “塞巴斯蒂安”,每个字母都像是用烧红的针笔刻上去的,边缘泛着灼热的光晕,连空气里都飘起淡淡的焦味。艾拉瑞亚踮起脚,看见“凡?”两个字浮现时,血线突然变得滞涩,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似的,羊皮卷上拖出断断续续的痕迹。穿紫斗篷的长老按住卷轴的手微微用力,指节泛白。
大长老始终没动,只有权杖顶端的晶石随着血线的变化明暗不定。
血线在 “凡?” 之后盘旋了片刻,猛地向末端冲去,却在距离半寸的地方骤然崩碎。溅开的血珠在空中凝成细小的血雾,随即消散无踪。卷轴末端依旧是空白,只有几道浅浅的血痕,像是被硬生生掐断的尾音。
“怎么会……”凯文尔有些震惊。
血纹羊皮卷上,“洛亚?塞巴斯蒂安?凡?” 几个字清晰得刺眼,而本该出现姓氏的地方,只有一片顽固的空白。红光在那里反复冲撞,每次接近边缘就会被无形的力量弹回,羊皮纸开始发出细微的裂响,仿佛承载着某种它无法承受的矛盾
穿紫斗篷的长老脸色沉了下去,抬手按住卷轴,试图稳住不断跳动的血线。但那片空白就像个无底的洞,任凭血线如何挣扎,都填不满半分。
“神谕物失效了?”大长老盯着血纹羊皮卷,万分不解。
两天前,星轨镇的斯特鸽才到达希冀庭院。
“父王,我们的眼为我们携来了消息。”希索拿着斯特鸽,抚摸着它的羽翼,走到大长老的面前,随后用刀在自己皮肤上划了一个口子,血液滴在了斯特鸽的羽翼之上。斯特鸽顿时滚烫起来,随后羽翼燃烧,出现一个莫大的符号,那滚烫的金边幻化成旋律,那音符歪歪曲曲拼凑成一句:
“末路之徒的鸟儿终会化成雄鹰,用它的尖嘴践踏主的羽翼。”
洛亚站在石台下方,看着自己的名字在血光中明明灭灭,最后卡在那个突兀的空白处。
“艾利阿斯,这是怎么回事?”大长老用审判的目光盯着身旁的紫衣斗篷。
“这是织命级的神谕物……怎么会……除非……除非……”艾利阿斯瞳孔突然一缩,看着看台下的洛亚,声音颤抖地说。
“除非什么?”
紧接着,血纹羊毛卷突然沸腾燃烧起来,那红纹路迸发出来的丝线与艾利阿斯的心脏相连。
“不好,神谕物的反噬!”凯尔文第一个大喊了起来,凯尔文的喊声刚起,那些血线已如箭般射向艾利阿斯——最粗的一条精准地穿透他的长袍,直直扎进左胸
艾利阿斯闷哼一声,身体猛地弓起,手指死死抠住石台上的裂缝。众人清楚地看见,那道血线与他的心脏位置相连,随着他的心跳有节奏地搏动,每一次收缩都让血线变得更亮一分,而艾利阿斯的脸色就苍白一分。他胸前的星轨徽章开始发烫,金属表面的纹路被血线浸染,原本银白的星辰图案渐渐变成诡异的暗红。
更多细碎的血线从燃烧的羊皮卷里涌出来,像藤蔓般缠绕上艾利阿斯的四肢。它们钻进他的指甲缝、衣领、袖口,所过之处,皮肤浮现出蛛网般的红痕。艾利阿斯试图抬手扯断血线,却发现指尖刚触到那些纹路,就被烫得冒出白烟,一股尖锐的疼痛顺着手臂爬向心脏,仿佛有无数细针在血管里游走。
“咳——”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溅在石台上,那些血珠落地后没有散开,反而被血线牵引着,重新流回羊皮卷的火焰中。燃烧的羊皮卷发出滋滋的声响,焦黑的边缘开始浮现扭曲的星图,那些星轨杂乱无章,像是被强行揉碎的预言,而艾利阿斯的瞳孔里,正倒映着同样混乱的星象,他的眼神从最初的震惊变成痛苦的涣散。
众人刚想冲过去,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挡在三步之外——那些从艾利阿斯身上延伸出的血线在他周围织成了一张网,网眼闪烁着危险的红光。穿铠甲的长老突然低喝:“都别动,‘僭越’的代价……是死亡。”
话音未落,艾利阿斯的身体剧烈抽搐了一下。连接心脏的血线猛地收紧,他胸前的星轨徽章“啪”地碎裂,而燃烧的羊皮卷里,突然传出模糊的低语,像是无数个声音在同时念诵错乱的预言。艾利阿斯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四肢的血线开始往回收缩,将他的身体残灰一点点拖向燃烧的羊皮卷。
一片死寂后,羊皮卷停止了燃烧。
“对血纹羊皮卷进行二级封印,送回占星会。”大长老对一旁的侍卫说道。随后他看着台下的洛亚,眼里多了几分冷冽和杀意。
“大长老,占星会的眼携来了消息。”一个侍卫在大长老耳边低语几句后,大长老再次看向看台下的洛亚。
“洛亚,向前三步。”
大长老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二十岁的年纪却始终冷静至极。
“现在,请允我代主之职,以天神的羽翼,为他降下最纯洁的目光。”他挥舞着手臂,割下一搓皮肉,向下抛去一滴血液。
“请主降下最怜悯的目光 ,给予我等无限荣光;请主以吾之血液为引,允我代行为善之事;请主刻下最滚烫的炽焰,予以新人最深刻的烙印……”祷词如潮水般涌来,那滴血珠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缓缓坠落。
洛亚只觉一股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血液触及他皮肤的刹那,像有团火焰猛地钻进了了皮肉。“烫——”他下意识想缩手,却发现四肢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那股热量顺着血管疯狂蔓延,从接触点扩散到整条手臂,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皮肉下游走,每一寸肋骨都在发烫、震颤。
他眼睁睁看着那滴血在皮肤上炸开,化作无数细小的火星。火星在空中盘旋片刻,突然齐齐下坠,在手臂上勾勒出轮廓——那是一根羽毛的形状,边缘泛着金色的光。羽毛的纹路在灼热中一点点清晰,每一根羽枝都像是用炽焰烧刻而成,带着灼骨的疼痛,却又奇艺地透着一种庄严的暖意。
“这是……”洛亚咬着牙,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羽毛的印记越来越深,从最初的淡红变成耀眼的金红,仿佛要嵌进骨头里。他能感觉到那印记在发烫、收缩,像是有生命般与自己的血肉相连,一股陌生而强大的力量顺着印记涌入体内,与之前血纹羊皮卷带来的不适感截然不同,这股力量沉稳、厚重,带着一种古老的庇护感。
周围的长老们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盯着洛亚手臂上的印记。当最后一根羽枝的纹路凝固,整个羽毛印记突然亮了起来,耀眼的光芒几乎让人睁不开眼。光芒散去后,那根羽毛静静地烙印在洛亚的手臂上,色泽如熔化的黄金,边缘还残留着淡淡的光晕,仿佛随时会振翅飞走。
“柯斯特之吻……”凯尔文在一旁喃喃自语,眼中满是震惊与敬畏。这传说中的印记,此刻竟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洛亚的手臂上,带着神圣而滚烫的温度,宣告着某种古老契约的生效。
洛亚低头看着手臂上的羽毛印记,那灼痛感渐渐褪去,留下一种温暖的余韵。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这印记之间建立了一种奇妙的联系,仿佛这不仅仅是一个烙印,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