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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动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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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天守阁的会客室,虽然一应家具都由他们负责采买并布置,但被你用自己的喜好装点了一番,暖色调的软装,置身于其中似乎有这间屋子主人的气息包围着,但现在,大喇喇坐在那里的男人破坏了这份美感,后家兼光守在门口,活像是一条红毛的看门狗。鹅黄色和服的一角从屏风后露出来,长船派唯一的短刀谦信景光从后面绕出来,手上捧着一张还没画完的画,画的正是他的小像,他颇有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又匆匆地带着画出去了,如果不是天守阁禁止跑动,他可能已经窜出残影了。
主人偏爱长船。这是最近新起的流言。
昨日晚饭后闲坐的时间,毛利和包丁抱着飞行棋跑去正宗刀派的部屋玩了,丢下了五虎退和博多在院子里收晒好的被单,气不过的博多跑来一期一振这里告状,正好打断了他心烦意乱的思考。弟弟的控诉将他暂时从那些遥远的事情上收回了思绪,当大家长当然有苦恼的时候,弟弟多了总会有矛盾,及时处理也是兄长应尽的义务,他一边安抚博多,一边安慰五虎退,脚边还跟着一只大老虎,差点把他绊倒。
在博多的强烈要求下,他被拉着一起去兴师问罪了,路上还挂上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信浓,等这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过去,那边战得正酣,结果没挨上他们兴师问罪,博多就被爱染国俊忽悠过去一起玩了(“博多来了!博多一定可以帮我们赢回这局的!”),结果最后似乎全然忘记了还有要教训毛利和包丁的事情。那副飞行棋是主人从现世带来的,不知道有什么魔力,玩了个把月了大家还是很喜欢玩。
那边短刀们沉迷游戏,这边监护人们也围坐在一处,甚至有温好的酒和佐酒菜相伴。
“何等的令人伤心!放置play固然是好的,但在放置我的同时居然让长船派做了入幕之宾,这样的NTR未免太过刺激了!”
什么放置play,什么NTR,一期一振皱了皱眉头,在短刀们面前为什么要说这些。这样想着,但他并没有出言制止,依旧扮演着好哥哥的角色回答着信浓的问题。但恶人自有天收,这头萤丸混在一众短刀里,那头他和爱染国俊的监护人躺在地上,嘴里叼着一块绸鱼烧,悠悠发声:“那是主人一直不知道该怎么理你吧,不讨喜的家伙,哪里有女孩子会喜欢你这样的。”
“你懂什么!”龟甲贞宗慷慨陈词:“主人这样做自然有这样做的道理,啊啊,这一定是对我的考验,我得再努力一点才行。”
正三位的名枪纯粹是被这里的酒吸引,他在一旁捧着酒壶,呵呵笑着围观着这场闹剧:“要我看,我们的主人偏爱的是长船刀的体格呢,既不要太瘦削,也不要太粗壮,”说到这里,他遗憾地举起手臂看了看自己肌肉虬结的胳膊,又不怀好意地看了看明石国行和龟甲贞宗,“安全感刚刚好——她喜欢那一款呢。”
这话里暗含的不良意味让一期一振不悦,背着主人点评她对男性身体的喜好,未免僭越了。但这里的刀剑皆化形为男性,这样刺耳的声音也不是没有的,他只能尽量无视那些声音。
长船吗?在这样的微妙环境里,过于偏爱某个刀派,很难不引起侧目,混杂这各种情绪的关注,最终都会发酵成对天守阁里那位大人的念想,刀有这么多振,而她只有一个。
从这点令人不悦的思绪里跋涉出来,小豆长光捧着只动了几口的茶点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微微颔首,告诉他主人正在里面等着。明明应该是正常的寒暄,但是传到一期一振的耳朵里,就仿佛自己是客人、而他是招待客人的主人了。
沾了自家孩子(短刀)的光才获得了踏入这里机会的家伙。
他点头应下,两人擦身而过。
一期一振绕过屏风,天气还有些凉,这座本丸的主人披着一条杏色的披肩,乍然看过去以为只是被披肩压住了头发,但走近两步,他惊讶地发现你剪了短发。
“不太习惯吗?”他听到你出声问。
那道声音是温柔、听不出喜怒的,就仿佛只是客观地询问他的感受。一期一振这才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居然因为这个发现失礼地站在了原地。
忽视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愧疚,你对他笑了笑,示意他上前来。
“我应该有说过,军务相关的事情可以不用告知我,您大可以不用理会髭切的要求。”
这句话的语气是不带任何愠怒成分的,反而像是一位包容的母亲,只是好声好气地教育孩子可以怎样可以不怎样。但这句话也是暗含深意的,你将髭切的位置放到了他之上,就仿佛他是因为髭切的要求才来谒见你的。
一位合格的家主对地位相近的家臣说出这样的话,是不适当的,你全然无知无觉吗?恐怕不是的。
一期一振自觉没有立场怨你,倒不如说,把你逼到这个份上的正是他们,如果不是他们的期盼……
“不……不是,”他犹疑着开口,将腹稿又过了一遍才继续说了下去:“和军务没有关系,今天前来只是想请您主持立春的祈福。”
五日之后就是立春,这座本丸的主人脸颊不似刚来时圆润了,像是某种刚刚度过了冬天的正在换毛的鸟,她新剪了短发,发尾看起来不太齐整。听到他的请求之后,只是用那双亮亮的眼睛看着他,眼神不带任何情绪。莫名地,一期一振想起千代姬[1],那孩子在成为孤儿之后,是不是也是这样被剪短了头发、送到寺院去了呢?她该有多绝望啊。大阪夏之阵之后一段时间的记忆早已灭失,连那场大火之前的也变得模糊了,那位公主的样子也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的影子,那道小小的影子和面前已届成年的女人的影子重叠起来,她似乎有点困惑。
“是为什么祈福呢?”
“为来年的武运还有主人的健康,通常是这样的,是这座本丸的传统。”您如果肯出席,那再好不过了。
一期一振咽下了后半句话,无论怎样,那句话的祈求意味也太重了,他在你面前怎么也说不出来,如果说出来了,仿佛他们的恶业就无处遁形了。
你垂下眼去拿起面前的杯子,只是拿里面的水润了润唇,也用袖口和杯子遮掩了自己的表情。
“春天了吗?”他听到你自言自语般说:“春天是应该祈求来年顺利……倒也没错,但事到如今,再来替我祈求健康好像也没有必要了吧。”
这句话是不带任何指责意味的,仿佛只是客观陈述,但一期一振还是没敢抬头和你对视,视线顺着你的手指落在茶杯上,里面的茶水似乎已经凉掉了,没有等到他组织好措辞,你宽容地笑了:“这样吧,不如换成祈求来年武运昌隆和作物丰收怎么样?我也会出席的。”
——哪里有抛下主人,自顾自地祈求自己的事情的道理。
“主人,您肯出席我们很感激,但事项上恐怕很难取消掉为您祈福,这样——”
“这样不合规矩。”你抢答了他,露出一个狡黠的表情,“我就知道您会这样说。这规矩可不是我定下来的,我来了,就得依我的规矩,没问题吧?”
他哑口无言,主人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台阶也递过来了,如果他不肯踩上去,就是他这个家臣的不是了。大家恐怕会失望的吧。武运也罢作物也罢,怎么能有主人的健康重要呢?这才是他们最期盼的事情,你到底懂不懂呢?
“我知道你们最期盼什么。”你毫不畏缩地和他对视,那双手从衣袖的庇护之下伸出来,轻轻地盖住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和后家兼光隔着一道屏风和一道薄薄的纸门,你压低声音,睫毛颤动着,呼出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脸侧,你明明说着祈求的话,但一期一振却因为那番话动弹不得。
“如果你们肯怜悯我的期待,那就替我祈求点别的吧——祈求我回到人间。”
“趁着事情还没有滑向最恶劣的结局,如果你们肯怜悯我,我依旧可以做你们的主人。”你看向他那双和鹤丸完全不一样的金色眼睛,“您服侍过那几位大人,您应该知道人类的灵魂根本禁不起长年累月的磨损,念及这些日子的情分……您有这个能力阻止那个结局发生的吧?”
【2】
一期一振心神不宁地离开了。
后家兼光看着他差点同手同脚地走上走廊,颇有点不解,他这是受什么刺激了?不会是被主人责骂了吧?
很轻的脚步踩过木质的地板,他们的主人也出现在门前,她看着一期一振离去的方向,并不能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情绪。直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她收回了目光,对着他绽出一个很轻的笑。
“小后,我想出去透透气,可以陪我走一走吗?”
“没问题!”他从地上麻利地站了起来,“去哪里?要去远一点的地方还是近一点的地方?要我帮您再带一件外套吗?暖水袋要不要一起带上?带点点心吧?路上饿了可怎么办?”
他用十足的关心试图掩饰自己的心虚。这是今天以来他第一次和你独处,听说你对那件事不是很情愿,连带着也不待见某几振刀,他左思右想,努力地翻着过往和你的交集,生怕也被你划进“讨厌”的阵营去。
“只是稍微下去散散步,不用准备那么多东西。”
在你的再三强调下,他终于没有大张旗鼓地替你准备出门的装备了,在他扶着你走下楼梯的时候,你也没有避开他的手臂,这让他心情好多了。
你们去田边转了转,地已经被犁过了,开春之后就能种上东西了,他滔滔不绝地给你指那块地要种下什么,不同的作物需要不同的犁法,某部分地要等引水过来做水田,你只是安静地听,时不时还要追问一句,显得很有耐心。
“我以前从来不知道,种地也有这么多学问呢。”这倒是真心实意的感叹,在城市里出生长大的你,对农作物一窍不通,恐怕连小麦和水稻都分不清,如果不是这样的事情,这座本丸的四季,对你而言应该也是有趣的吧。
可是这样的趣味一旦变得无穷无尽,就可怕起来了。又转念一想,对这些刀剑而言,他们被困居在这方与世隔绝的天地之间,日复一日地过着这样的日子,他们却并无不适,反而乐在其中。以人的身体和兄弟、朋友重新相聚,对他们而言已经很满足了,所以……他们会也将这种满足强加给你吗?以刀的立场看,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种地可是有很多学问的,”他自满地说:“让大家都能吃饱肚子可是很重要的事情。”
“因为上杉家吗?”
“嗯!我的前主可是很重视农业生产的。”
那个前主恐怕是直江兼续,即使以肉身侍奉了新的主人,但提起前主,他们还是会下意识地靠到某位影响最深的主人身上。至于那位直江大人,最著名的事迹,恐怕是送给家康公的“直江状”吧。
你想着些有的没的,心情反而好一点了。
“您心情好一些了没?”他低下头来试探道:“总感觉刚刚您是不太开心才想要来转转来着。”
“很容易被看出来吗?”
“啊,倒也不是,”他不自然地顺了下自己垂下来的发尾,“感觉,是一种感觉。对了——”
你们正好走到上一次他替你折下那枝梅花的庭院,他指了指某个方向,你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有一对正在筑巢的灰喜鹊,看起来这两只鸟有点笨手笨脚,搭在房檐上的树枝随放随掉。
“我曾经也在那个位置看到过一窝鸟,”他献宝般说:“它们的独生子那天正好在窝里试图飞起来,我倒是想要帮帮它呢。”
见你没有说话,只是放缓了表情看向那两只鸟,他也大胆地说了下去:“那是大概十八年前的事情了,我想……我可能是这座本丸最早见过您的刀呢。”
“?”
隔着十八年的岁月,从眼前这个女孩身上,他看到了时间的残忍,他带着那点隐秘的期待,说出了那个珍藏多年的初遇故事。
“那时候您还是胎儿呢,”他无知无觉、又开心地和你分享着自己珍藏起来的奇妙经历,“您的母亲在怀着您的时候来过这里哦。”
是吗?你冷冷地想。还有其他刀见到了还是胎儿的你吗?从那时候起,他们就选中了你吗?傲慢的神明,以为这是什么浪漫的相遇,可对人类而言,这其中蕴含着的、怎么也追不上的人与神之间的差距,令你恐惧。
在你还没出生的时候,你就被写好了今天的命运了吗?
那时候的母亲,知道自己将于这个孩子出生之后的第六年去世吗?
她死去了,而你代替她站在了这里。生从死的产道里滑出,而现在,你要被拽出这道规律了。
而见证了这一切的一振刀正站在你面前,他永远年轻。
---TBC---
[1]千代姬:这里是指丰臣秀赖的女儿,侧室所生,大阪夏之阵的时候大概七岁,因为阿江和千姬(丰臣秀赖的正室)求情才没有被杀(其兄是被杀掉的),但也被迫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