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139、归位与暗潮

　　省委党校三个月的学习期满，梨安县委书记如期归来。

　　他的回归，像一块巨大的镇石重新投入梨安县这潭深水之中，虽然表面波澜不惊，但水下的流向和力量对比却立刻发生了微妙而显著的变化。那种由县长临时主持工作期间形成的、压抑而倾斜的氛围，开始悄然回正。

　　书记回来的第二天，就召集了常委会，听取近期重点工作汇报。会上，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特别的倾向性，只是听得非常仔细，问的问题也多集中在工作本身。但当汇报到乡村振兴重点项目资金安排，提及柳湾乡冷链物流中心项目“暂缓审议”时，书记轻轻“哦”了一声，抬眼看了看县长和马副县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本子上记了几笔。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让在场不少人心头一凛。

　　会后第二天，书记没有带太多随从，只让办公室通知了周砥一声，便轻车简从直接来到了柳湾乡。他没有去看那些光鲜亮丽的旅游景点，而是径直去了几个普通的村落，随机走进农户家里，和村民拉家常，问收入，看厨房，摸炕头。随后，他又去看了正在整改提升的鱼制品加工厂污水处理站，以及规划中的冷链物流中心选址。

　　周砥接到通知赶去时，书记正站在一片空地上，和几个闻讯赶来的村支书、合作社带头人聊天，问他们对这个物流中心的看法和期待。

　　“周砥同志来了。”书记看到周砥，点了点头，对众人说，“你们这个父母官，我可是给你们送回来了。这几个月，你们干得不错，没松劲。”

　　村民们憨厚地笑着，纷纷说：“周书记领着俺们干，心里有底！”

　　书记又转向周砥，语气平和却带着分量：“冷链物流这个事，我刚才听大家说了，都很期盼。这是个关键节点，打通了，你们柳湾乡乃至周边几个乡镇的农产品就能更好地出去，价值也能提上去。前期论证我看很充分，效益分析也清晰。这么好的项目，为什么还会‘暂缓’？有什么具体的困难吗？”

　　周砥心中了然，书记这是明知故问，要给他一个当面陈述的机会。他如实汇报了项目的情况和上次调度会上的争议焦点，语气客观，没有掺杂个人情绪，只是强调了项目对区域产业升级和农民增收的重要性。

　　书记听完，沉吟片刻，对陪同的县委办主任说：“这个项目，列入下一次常委会重点议题，相关部门提前做好上会准备，要有明确的意见和可行性分析，不要再模棱两可。”

　　“是，书记。”县委办主任立刻记录。

　　站在一旁的周砥，感到一股暖流涌过心间。这就是一把手的权威和艺术，不需要声色俱厉，只需一个明确的指示，就能打破僵局，推动事情向着正确的方向前进。

　　书记的这次突然造访和明确表态，迅速在梨安县传开。风向立刻变得清晰起来。之前那些对柳湾乡项目持观望甚至否定态度的部门，态度立刻变得积极主动，纷纷打电话来沟通细节，表示支持。冷链物流中心项目的推进骤然加速。

　　马副县长等人明显收敛了许多。在公开场合，他们不再对柳湾乡的工作指手画脚，甚至偶尔还会说几句肯定的话。但周砥能感觉到，那是一种蛰伏，一种在更强权力面前的暂时隐忍。他们看他的眼神，比以前更加复杂，隐藏着更深的忌惮和寒意。

　　周砥并没有因为书记的支持而得意忘形。他反而更加谨慎。他深知，书记的支持是有前提的——那就是柳湾乡必须持续产出亮眼的成绩，并且不能出任何乱子。同时，他将马副县长等人得罪得更深了，未来的斗争可能会更加隐蔽和凶险。

　　他抓住项目推进顺利的契机，加快了柳湾乡内部新老交替的步伐。在他的大力举荐和县委的考察下，博士乡长助理张皓被任命为柳湾乡党委副书记，明确为乡长人选考察对象，待履行相关程序后接替年迈的刘茂才。刘茂才退居二线，被聘为乡经济发展顾问，继续发挥余热。这套人事安排平稳落地，确保了柳湾乡发展思路的延续性和队伍的年轻化、专业化。

　　另一方面，周砥对书记的支持也投桃报李。他更加积极主动地落实县委的各项决策部署，在全县性的工作中勇挑重担。县里组织乡村振兴观摩会，他精心准备，毫无保留地分享柳湾乡的经验教训；县里推动农村人居环境整治攻坚，柳湾乡第一个高标准完成任务，成为样板；市里要求上报改革创新案例，他亲自操刀，将柳湾乡的实践提炼成一套可复制可推广的模式体系，为梨安县争得了荣誉。

　　他的这种姿态，既展现了他的能力和胸怀，也进一步巩固了他在县委书记心中的地位。书记在不同场合多次表扬柳湾乡和周砥，称其为“全县乡村振兴的领头雁”、“实干担当的好干部”。

　　然而，平静的海面下，暗潮从未停止涌动。

　　马副县长等人虽然暂时无法在明面上挑战周砥，却将目光投向了更基层、更隐蔽的角落。他们似乎改变策略，从“打压”转向了“渗透”和“腐蚀”。

　　周砥逐渐察觉到一些细微的异常。比如，个别之前表现不错的村干部，突然开始热衷于跑县里，汇报工作变得浮夸，有时还会隐约透露一点“上面”有人欣赏他的意思；又比如，乡里某个项目的材料供应商，似乎总想通过拐弯抹角的关系请他吃饭，都被他坚决拒绝；再比如，他听到一些风声，有人在小范围内散布谣言，说他周砥之所以能获得书记支持，是因为在省里“走了某位退休老领导的门路”，意图将他取得的成绩归因于背景而非实干。

　　这些手段，阴柔而持久，像慢性毒药，旨在一点点地瓦解他的基层基础，污染他的个人声誉，离间他与群众和上级的关系。

　　周砥对此保持了高度的警惕。他加强了对村干部的教育和监管，严格要求各项规章制度；他明令禁止任何干部接受与项目有关的宴请和馈赠；对于谣言，他不予理会，但通过加强公开透明、让群众更多参与监督的方式来消解其生存土壤。

　　他知道，这是一场新的、更加复杂的斗争。它不再局限于会议桌上的争论，而是渗透到了日常工作的方方面面，考验着他的定力、智慧和对队伍的掌控能力。

　　书记的归位带来了强有力的支撑，但并未消除所有的威胁。相反，它使得潜在的对手变得更加狡猾和隐蔽。周砥仿佛行走在一条更加狭窄的钢丝上，一边是必须抓住的发展机遇和上级期望，另一边是无处不在的暗箭和陷阱。

　　他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柳湾乡这片日益富庶的土地，目光沉静而坚定。他知道，真正的挑战，或许现在才刚刚开始。他必须像父亲打磨的石器一样，经受住各种看不见的摩擦和撞击，才能变得愈发坚韧，直至无锋能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