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153、暗线

　　市里的乡村振兴示范点创建工作部署会，规格颇高。分管农业的副市长亲自主持，各县区分管副县长、农业农村局局长参会。会议室里烟雾缭绕，茶香混合着烟草的气息，各级官员们的寒暄笑语背后，是看不见的较力和试探。

　　周砥提前十分钟到场，选了个不前不后的位置坐下，默默翻看着会议材料。平湘市下辖三区五县，梨安县的经济总量和农业产值都排在中下游，想要在示范点创建中脱颖而出，并非易事。他注意到，材料里特别强调了“创新机制”、“特色产业”、“可复制推广性”这几个关键词。

　　邻座是邻县东川县的一位副县长，年纪比周砥大不少，头发稀疏，笑着递过一支烟：“周县长，年轻有为啊，听说你们梨安刚拿下省里的大项目？”

　　周砥摆手谢绝了烟，谦和地笑笑：“刘县长过奖了，都是县里共同努力，省里支持。东川的现代农业产业园搞得风生水起，才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唉，都是表面文章，投入大，见效慢。”刘副县长嘴上谦虚，眼角的得意却藏不住，“关键是得有钱，还得上面有人点头。”他压低声音，朝主席台方向努努嘴，“这次示范点，听说市里重点会倾向基础好的地方，集中资源打造亮点。”

　　周砥心中微动，这话像是提醒，也像是某种程度的炫耀。东川县的经济实力和市里的人脉关系，确实比梨安雄厚。

　　会议开始，副市长开门见山，强调了示范点创建的重要性，要求各县区拿出最有竞争力的方案参与遴选，市里将组织专家评审，择优给予政策和资金重点扶持。

　　接下来的自由发言环节，成了各县区展示肌肉和试探风向的舞台。几个实力强的区县代表侃侃而谈，列举已有的成绩、规划蓝图，言语间充满自信。轮到梨安县，周砥没有夸大其词，而是聚焦于柳湾乡西部山区开发项目带来的机遇和探索。

　　“我们梨安基础弱，底子薄，但正因为如此，我们的探索可能更具有普遍性和参考意义。”周砥语气沉稳，“我们计划以柳湾乡项目为核心，辐射带动北部山区乡镇，重点探索‘特色产业+生态旅游+数字乡村’的融合模式，特别是在打通农产品上行渠道、吸引青年返乡创业方面，争取形成一套可复制、可持续的机制。我们需要的扶持，不仅仅是资金，更希望市里能在政策试点、技术支撑、人才引进上给予倾斜。”

　　他的发言没有华丽的数据堆砌，而是突出了“差异化”和“可复制性”，恰好契合了会议材料强调的重点。几位市领导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散会后，周砥特意等到最后，想再和市农业农村局的局长简单交流几句。却见那位局长正被东川县的刘副县长等人围着，说笑着朝电梯走去。周砥停下脚步，知道自己暂时挤不进去了。

　　回到县里，周砥立刻向县委书记和县长做了汇报。县委书记指示：“这是个机会，要高度重视，组建专班，精心准备方案，力争入选。”县长的表态则例行公事：“按书记指示办，要实事求是，量力而行。”

　　周砥明白，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开始。示范点名额有限，市里的评审标准、各县区的实力入脉、乃至方案本身的吸引力，都将决定最终结果。梨安县先天不足，必须后天加倍努力，还要讲求策略。

　　他亲自挂帅，抽调精干力量组成方案起草专班。他没有闭门造车，而是再次带着人马，深入各乡镇调研，尤其注重收集基层的创新实践和面临的真实痛点。他还让秘书小赵想办法收集了其他兄弟县区近年的相关政策和成功案例，进行分析比对。

　　在这个过程中，周砥注意到一个现象：财政局对示范点方案编制所需的经费申请，卡得特别紧，报销流程异常缓慢，甚至连聘请外部专家咨询的少量费用都迟迟批不下来。局长赵建设打着“厉行节约”的旗号，处处设限。

　　“周县长，不是我们不支持，实在是账上没钱啊。再说，这方案能不能选上还两说，现在投入太多，万一打了水漂，不好交代。”赵建设在电话里打着官腔。

　　周砥没有和他争执，只是平静地说：“这是书记亲自抓的工作，该花的钱还是要花。如果财政确实困难，请赵局出具一个书面说明，详细列明困难所在，我和方案一起报到书记那里，请书记定夺。”

　　赵建设那边沉默了几秒，显然不想把事情捅到书记那层面，最后悻悻道：“我再想想办法挤一挤吧。”

　　资金虽然最终拨付了，但拖延了宝贵的时间。周砥几乎可以肯定，这是马副县长和赵建设给他使的绊子，试图拖慢他的节奏，降低方案质量。

　　与此同时，周砥开始有意识地拓展自己的信息渠道。他不再局限于分管部门，有时会借汇报工作或其他名义，去其他副县长办公室坐坐，聊聊天。有时是请教问题，有时是交流市里开会的精神，不经意间，总能获取一些碎片化的信息。

　　比如，从一位分管教育的副县长那里，他听说财政局最近在教师绩效补贴发放上也有所拖延，引起了一些不满。又从一位老资格的调研员那里，隐约听到一些关于赵建设年轻时在下面乡镇工作时，手脚不太干净的传闻，只是年代久远，无从查证。

　　这些信息看似无关紧要，但周砥都默默记在心里。他知道，要扳动赵建设这样的实权人物，光靠工作矛盾是不够的，需要等待时机，更需要确凿的东西。

　　方案撰写进入关键阶段。周砥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在示范点创建中，引入“以效代补”的机制改革试点。即改变过去专项资金直接拨付的模式，设立绩效目标，根据阶段性考核结果分批拨付资金，甚至引入社会资本和金融机构参与，放大资金效应。

　　这个设想在专班内部引起了争议。有人认为过于激进，风险大，且触动了不少部门的传统利益。改革意味着权力和利益的重新分配，必然会遇到阻力。

　　周砥力排众议：“如果不拿出真正有突破性的改革举措，我们凭什么和基础好的区县争？就是要用机制创新来弥补硬件和资金的不足。出了问题我负责！”

　　他带着初步思路，再次去找县委书记汇报。书记听完，沉思良久。他欣赏周砥的闯劲，但也顾忌其中的风险。

　　“想法很好，符合改革方向。但是，”书记斟酌着用词，“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还难。方案里可以写，但要讲究策略，表述上可以更稳妥些，强调‘试点’和‘探索’，范围可以先控制在柳湾乡及周边区域。具体实施时，再看市里的态度和我们的承受能力。”

　　书记的态度是有限度的支持，这已经足够了。周砥知道，这面大旗必须扯起来。

　　就在方案即将定稿的前夕，周砥接到了一个意外的电话，是市农业农村局一位副科长打来的，这位科长是周砥大学校友，之前开会时交换过联系方式，关系不算近，但有一层校友之谊。

　　“周县长，没打扰您吧？有个事……不知当讲不当讲。”对方语气有些犹豫。

　　“师兄客气了，请讲。”周砥心中一动。

　　“嗯……是关于示范点评审的事。我听说，东川县那边活动得很厉害，他们刘副县长和咱们局里几位领导关系都不错……而且，他们好像已经提前知道了一些评审的细化标准，方案针对性很强……”校友话说得含蓄，但意思很明白。

　　“谢谢师兄提醒，我心里有数了。”周砥真诚道谢。挂断电话，他眼神锐利起来。果然，不单单是方案的竞争。

　　他立刻召集专班，根据校友隐晦提示的方向，连夜对方案进行了最后一次微调，进一步强化了“机制创新”和“可复制性”的权重，并且在表述上更加紧扣可能存在的“隐性”标准。

　　提交方案的截止日到了。周砥看着那份凝聚了心血、也承载着破局希望的厚厚方案被密封装袋，送往市里。他知道，这只是第一关。接下来的评审、考察、答辩，每一关都可能是战场。

　　他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楼下院子里来来往往的车辆和人流。副县长这盘棋，他落子越来越沉稳，也越来越深刻体会到，在这栋大楼里，明线是政策和文件，暗线则是人情、利益和权力的交织。要想走下去，这两条线，都不能偏废。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沈清荷的号码。电话响了几声才被接起。

　　“清荷主任，没打扰吧？”周砥的声音比平时更缓和些。

　　“还好。有事？”沈清荷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

　　“没什么大事，就是……最近工作上遇到些复杂情况，有些感慨。”周砥没有具体说事，更像是一种朋友间的闲聊，“有时候觉得，在下面做事，不光要低头拉车，还得学会抬头看路，甚至……看清路上看不见的坑。”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似乎有些意外周砥会跟她说这些。

　　“官场从来都不是坦途。”沈清荷的声音淡淡的，“但只要自己行得正，掌握规则，守住底线，那些坑，绕过去或者填平它就是了。”

　　“是啊，守住底线。”周砥重复了一句，像是自语，又像是回应，“谢谢，和你聊聊天，感觉思路清晰了不少。”

　　挂了电话，周砥深吸一口气。他并非要从沈清荷那里得到什么具体的帮助，只是在那份绝对的清明和正直面前，梳理一下自己的心绪，提醒自己不忘初心。

　　暗线涌动，前路未知。但他心中的方向，却愈发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