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155、蛛丝马迹

　　示范点的事算是尘埃落定，虽不尽如人意，但总算有了个起点。周砥将主要精力投向了柳湾乡西部山区项目的持续推进和示范点的初步规划上，每日里忙得脚不沾地。与马副县长、赵建设等人的明争暗斗，仿佛暂时偃旗息鼓，转入了一种更深水静流的对峙状态。

　　但这平静底下，周砥从未放松警惕。他深知，对方吃了瘪（虽是小胜，但毕竟未能阻止他入选示范点），绝不会善罢甘休，只是在等待更合适的时机发难。他必须更加谨慎，同时也要设法找到对方的破绽。

　　审计局那份关于规范资金拨付的建议函，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似乎没有引起太大波澜。财政局那边客客气气地回了文，表示“诚恳接受，认真研究整改”，一套标准的官样文章。但周砥让小赵留意了一下，后续一些小额资金的拨付，速度似乎真的快了一点点，虽然依旧卡着点，但不再无理由地长期拖延。

　　这微小的变化，让周砥意识到，赵建设并非铁板一块，他也顾忌审计的监督，尤其是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不愿留下明显把柄。这是一种试探性的回应，也是一种信号。

　　周砥决定再往前探一步。他不再直接针对具体资金事项，而是以落实示范点建设、确保资金使用效益为由，要求财政局牵头，联合审计局、农业农村局，准备建立一套针对示范点专项资金的联合监管机制，明确各方职责、信息共享流程和定期会商制度。

　　这个提议冠冕堂皇，完全出于公心，任谁也挑不出毛病。但在县长主持的县政府常务会议上讨论时，还是遇到了阻力。

　　马副县长首先发言：“加强监管是必要的。不过，机制建设要慎重，避免叠床架屋，增加不必要的行政成本。现有的财政监督和审计监督体系已经很完善，只要各部门严格履职，就能管好资金。再搞一套联合机制，会不会造成职责交叉，反而降低效率？”

　　财政局长赵建设立刻附和：“马县长说得对。我们财政局一定严格把关，确保每一分钱都用在刀刃上。联合监管听起来好，但操作起来复杂，需要投入额外的人力物力，目前局里任务重、人手紧，恐怕难以承担过多的协调工作。”

　　周砥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回应：“马县长和赵局长的担忧有道理。但我们争取示范点不容易，市里看着，群众盼着，资金使用的效益和安全是头等大事。现有的监督体系固然有，但多是事后监督，我们希望能建立一个事中、甚至事前就能发挥作用的预警和协调机制，这不是重复建设，而是强化协同，恰恰是为了提高效率，防范风险。至于人力问题，可以由牵头部门轮流负责具体联络工作，并不需要增设常设机构。”

　　常务副县长刘国栋沉吟了一下，开口道：“周县长这个想法，出发点是好嘚。示范点资金特殊，加强一点监管也没坏处。我看可以搞一个简易的联动办法，不必搞得太复杂，关键是实用。”

　　几位副县长也纷纷表态，大多倾向于支持建立某种形式的协调机制，但强调要简化流程。

　　县长见多数人意见如此，便拍了板：“那就由财政局牵头，周县长配合，拿一个简单可行的联动监管办法出来，下次会上再议。原则是既要加强监管，又不能影响效率。”

　　这个结果，算是折中。周砥没能立刻推行自己的全面设想，但成功地将“联合监管”这件事提上了日程，并且明确了由财政局牵头，他自己“配合”，这就给了他未来介入和影响财政资金监管的合法由头。对赵建设而言，这无异于被套上了一个小小的辔头，虽然很松，但毕竟不舒服。

　　散会后，赵建设的脸色不太好看，经过周砥身边时，几乎没拿正眼看他。

　　周砥并不在意。他知道，这只是又一步试探和布局，真正的较量还在后面。他需要更确凿的东西，才能真正动摇赵建设的位置。

　　机会来得有些偶然。

　　一周后，周砥去市里参加一个扶贫资金使用管理的培训会。会议间隙，他去洗手间，正好听到两个隔壁县财政局的人在隔间外边洗手边聊天。

　　一个说：“……妈的，每年这个时候都头疼，上面检查多，下面要钱急。”

　　另一个笑骂：“你就知足吧！你们县好歹财政宽裕点。像梨安县那个老赵，那才叫惨，听说去年为了凑齐上面要求的配套资金，差点把机关干部的工资都挪用了，后来不知道从哪拆借了一笔短期过桥资金才填上窟窿，惊出一身冷汗……”

　　“嘘……小点声，这事能乱说吗？”

　　“嗨，就咱俩，怕啥。不过老赵胆子也是大，那种钱也敢碰，虽然就几天，但真要较真，也是违规……”

　　两人声音压低，很快走了出去。

　　周砥在隔间里，心跳微微加速。过桥资金？挪用工资？虽然只是闲谈，且真假难辨，但结合赵建设平时对资金审批异乎寻常的严苛和谨慎，以及梨安县并不宽裕的财政状况，这些话，似乎并非空穴来风。

　　如果真是这样，那赵建设严格卡资金拨付，恐怕就不单单是针对他周砥，更有可能是为了维持财政账面的平衡，掩盖某些腾挪带来的紧张状况，甚至是为了确保能及时归还那些来路不明的“过桥资金”。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挪用专项资金甚至工资款，用于临时周转，虽然是基层财政有时会采取的“无奈之举”，但严重违反财政纪律，一旦曝光，就是重大事故。

　　周砥回到会场，面上平静无波，心里却已翻江倒海。他需要验证这个信息。

　　直接去查账？他一个分管农口的副县长，没有正当理由根本无法触碰财政核心账目，反而会立刻惊动赵建设。

　　他再次想到了审计局老陈。但这次的事情，远比上次的程序拖延严重得多，没有确凿证据，绝不能轻易透露。

　　培训结束后回到县里，周砥以调研示范点资金需求为名，去了一趟县人民银行，了解银行系统对地方财政资金存放、调度的一些政策和流程。在与一位相熟的支行行长闲聊时，他似不经意地问起：“现在县里财政压力大，有时候短期周转不开，会不会通过你们银行做一些临时性的融资？”

　　那位行长笑了笑：“周县长，地方财政是不能直接向商业银行融资的，这是红线。不过嘛……有些时候，县里融资平台或者国企，会以项目名义融资，资金实际用途就不好说了。再或者，就是一些非正规的渠道了，那风险就大了。”

　　行长的话说得很含蓄，但印证了那种“过桥资金”存在的可能性，而且往往通过非正规渠道操作。

　　线索似乎越来越指向某个方向，但都隔着一层纱，看不真切。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周砥加班到晚十点多才离开办公室。下楼时，正好遇到财政局办公室的副主任小李，抱着一摞文件，行色匆匆，脸色疲惫。小李是周砥早年在柳湾乡工作时认识的一个大学生村官，后来考到了财政局，平时见面还会客气地打招呼。

　　“李主任，这么晚才下班？”周砥随口问了一句。

　　小李看到周砥，愣了一下，有些支吾：“啊……周县长，是、是啊，有点急事要处理。”

　　周砥注意到他眼神有些闪烁，抱着的文件里似乎有一些不是财政局常用的文头纸，更像是企业的函件。他没有多问，点点头：“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

　　看着小李匆匆离去的背影，周砥心里的疑云更重了。财政局办公室副主任，晚上十点多抱着疑似企业函件加班？这似乎有些不寻常。

　　他没有声张，只是让秘书小赵以后有机会，可以请财政局办公室一些不太核心的人员吃个饭，“了解了解基层财政工作的辛苦”，但叮嘱要绝对自然，不能刻意。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周砥感觉自己仿佛触摸到了一张网的边缘，网的另一端，可能牵扯着不小的秘密。他需要极大的耐心和谨慎，才能顺着这蛛丝马迹，慢慢理清头绪，找到那个足以破局的关键点。

　　在这场漫长的博弈中，他第一次隐约看到了对方阵地上的一丝裂缝。虽然微弱，但意义非凡。他按捺住内心的波动，继续以沉稳的步伐，行走在梨安县政府的青石板路上，如同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等待着最佳的出击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