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186、裂痕之光

　　黎明前的抓捕行动，像一记精准的重拳，狠狠砸在梨安腐败网络的要害。昌茂公司实际控制人刁四海及其核心党羽的落网，虽未公开通报，但其引发的震动却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波纹迅速扩散至梨安乃至昭苏省的每一个权力角落。

　　周砥几乎彻夜未眠，但清晨出现在县政府常务会议上时，他依旧西装革履，神色冷峻，目光扫过与会者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只有眼底深处那无法完全掩饰的血丝和一丝极力压制的疲惫，透露着昨夜的不寻常。

　　会议照常进行，听取汇报，部署工作，周砥的发言条理清晰，决策果断。然而，细心的与会者能察觉到不同——周县长今日的语气比以往更显沉凝，对几个拖延推诿、落实不力的项目批评得毫不留情，甚至当场点名两位局长，要求其立下军令状，限期解决问题。

　　“非常时期，当有非常之决心和效率！”周砥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打在每个人心上，“梨安等不起，老百姓更等不起！任何人，任何部门，若还存有敷衍塞责、明哲保身的念头，就是梨安发展的罪人！”

　　会场气氛肃穆，无人敢直视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

　　会议结束，人群散去。周砥回到办公室，关上门，那支撑着他的强大意志力才稍稍松懈。他靠在椅背上，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驱散胸腔间的闷痛和头颅内的针刺感。身体的疲惫尚可抵御，但精神上持续的高压和失去至亲的隐痛，却如影随形，时时啃噬着他的内心。

　　秘书小赵轻手轻脚进来，换上一杯新沏的浓茶，又将几份亟待处理的文件放在桌角。他看着周砥越发清瘦的脸颊和紧蹙的眉头，担忧道：“县长，您要不……休息半小时？我看您脸色不太好。”

　　周砥摆摆手，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滚烫苦涩的茶汤让他精神稍振。“外面有什么风声？”他问，声音有些沙哑。

　　小赵压低声音：“表面还算平静，但私下里……暗流涌动。有叫好的，觉得大快人心；有害怕的，生怕火烧到自己身上；也有……也有些怪话，说您手段太狠，不顾情面，担心这样搞下去会搞得人心惶惶，影响发展。”

　　周砥冷哼一声，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情面？对蛀虫讲情面，就是对人民的犯罪！惶惶不可终日的应该是那些违法乱纪的人，而不是踏实干事的同志！不用理会这些，县政府的工作节奏不能慢，力度不能减，要让他们看到，打掉腐败分子，是为了更好、更健康地发展！”

　　“是！”小赵点头，又道：“大岩镇那边，不少靠矿吃饭的村民有些慌，担心矿停了，生计没了。”

　　“这个问题要预判在前，解决好。”周砥立即指示，“你马上协调人社局、大岩镇政府，成立工作组，立刻摸排清楚昌茂公司合法用工情况，研究制定分流安置和再就业培训方案，要细，要实，确保老百姓基本生活不受影响。同时，通知发改委和招商局，加快与那几家有意向进行合规整合、绿色开发的企业对接，尽快拿出可行的合作方案，盘活资源，保住产业。我们不能倒洗澡水连孩子一起倒掉。”

　　小赵迅速记录：“明白，我立刻去办。”

　　处理完几件紧急事务，办公室暂时安静下来。周砥拿起那部红色保密电话，拨通了沈清荷的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通，传来沈清荷清晰而略带疲惫的声音，背景音里似乎还有纸张翻动和低语声，显然她也处于高度忙碌状态。“喂？”

　　“我这边会议结束了。你那边情况如何？”周砥直接问道。

　　“刁四海是老江湖，避重就轻，还在硬扛。但他几个手下没那么顽固，已经开始突破，交代了不少盗采、非法经营、暴力垄断方面的罪行，足够钉死刁四海了。”沈清荷语速很快，透着专业的冷静，“不过，关于向周建春、廖文化等人行贿的具体细节、金额，以及更高层的保护伞，他们层面不够，刁四海则咬死不松口，还在幻想有人能捞他出去。”

　　周砥并不意外：“他是在赌我们拿不到核心账本和关键证据链。”

　　“他赌输了。”沈清荷语气斩钉截铁，“技术侦查有重大进展，部分被删除的财务数据正在恢复中，资金流向的追踪也取得了突破。另外，关于……关于那起交通事故，”她略微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凝重，“肇事司机的情妇提供了一个模糊线索，说司机生前最后一次醉酒，嘟囔过‘干完这票大的就自由了’，还提到‘是上面吩咐的’，但具体指谁，她不清楚。”

　　周砥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呼吸一窒。“‘上面’……这条线索至关重要！”

　　“已经并案，作为重点侦查方向。”沈清荷肯定道，随即话锋微转，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你那边压力最大，还撑得住吗？”

　　“我还好。”周砥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县政府这边我能稳住。你们放开手脚查，需要任何配合，直接提。”

　　“明白。保持联系。”沈清荷办事从不拖泥带水，说完便结束了通话。

　　放下电话，周砥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虽然迷雾仍未散尽，但阳光已然开始穿透云层，裂痕之中，希望之光依稀可见。

　　下午，周砥强撑着出席了一个重要的招商引资项目签约仪式。面对客商和媒体镜头，他表现得沉稳自信，侃侃而谈，充分展示了梨安重商亲商、优化环境的新气象。只有离他极近的人，才能从他偶尔停顿的瞬间，窥见那份深藏的沉重与疲惫。

　　仪式结束后，返回办公室的路上，他感到一阵阵眩晕，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和精神都已逼近极限。

　　小赵忧心忡忡，再次劝他休息。周砥却摇头拒绝，案头还有一份关于推动全县义务教育优质均衡发展的改革方案亟待审定。就在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时，办公室的门被轻声敲响。

　　“请进。”

　　门推开，进来的竟是沈清荷。她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夹，神色是一贯的冷静干练。

　　“沈主任？”周砥有些意外，这个时间点她亲自过来，必有要事。

　　“有份紧急情况需要当面沟通。”沈清荷走近，将文件夹放在桌上，目光快速掠过周砥苍白疲惫的面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技术部门取得了关键突破，部分恢复了昌茂公司核心电脑里被删除的加密数据，发现了一份涉及利益分配的‘清单’和几笔经由复杂渠道流向境外的资金记录，初步判断，与周建春、廖文化等人密切相关，甚至……可能触及更高层级的线索。”

　　周砥精神陡然一振，这无疑是直捣黄龙的利器！

　　“但是，”沈清荷语气一转，“数据恢复尚不完整，密码也未完全破解，目前还不能作为呈堂证供。我来是要提醒你，这个消息保密等级极高，但难保万无一失。对方一旦察觉，很可能狗急跳墙，采取更极端的反扑。你个人的安全防范，必须升级，你身边的人也要提高警惕。”

　　周砥心中一凛，神色凝重地点头：“我明白。谢谢提醒。”

　　正事交代完毕，办公室里出现片刻沉寂。沈清荷并未像往常那样立刻转身离开，她的目光落在周砥手边那杯早已凉透的浓茶和桌角堆积如山的文件上，沉默了几秒，忽然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侧袋里，取出一个小巧的不锈钢保温杯，轻轻放在桌面上。

　　“里面是参茶，提神补气。多少喝一点。”她的语气依旧平淡，甚至带着几分公事公办的意味，但眼神却微微避开与周砥的直接接触。

　　周砥怔住了，看着那个泛着金属冷光的保温杯，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沈清荷此举，已然逾越了纯粹的工作关系界限。

　　“怎么？周县长还怕我在里面下药不成？”许是他的迟疑太过明显，沈清荷抬眼看他，语气里带上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调侃，目光飞快地扫过他，又移向别处。

　　“不……不是，谢谢。”周砥回过神来，心中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暖流。他拧开杯盖，一股带着参片特有清香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他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入胃中，仿佛真的驱散了些许深入骨髓的寒意与疲惫。

　　“我那边还有事，先走了。”沈清荷似乎不习惯这样的氛围，转身欲走。

　　“沈主任。”周砥叫住她。

　　沈清荷脚步一顿，回过头，日光透过窗户，在她清冷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晕。

　　周砥看着她，很认真地说道：“你自己……更要多加小心。”

　　沈清荷的目光与他短暂相接，那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闪过，如同石子投入深潭，漾起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她轻轻颔首，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快步离去，背影依旧挺拔利落。

　　周砥握着那杯温热的参茶，站在桌前，良久未动。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窗，将办公室染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空气中的微尘在光柱中缓缓浮动。

　　在这冰冷、残酷甚至肮脏的权力博弈漩涡中，这一点点克制而隐秘的关怀，如同从厚重云层裂痕中透下的一缕微光，虽不炽烈，却足以照亮他内心深处的孤寂与寒凉，给予他继续前行的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他知道，他和她，皆是行走于悬崖边缘之人，脚下是万丈深渊，周围是虎狼环伺。但在此刻，他清晰地感觉到，在这条遍布荆棘的孤独道路上，他并非全然形单影只。

　　他将杯中温热的参茶慢慢饮尽，一股暖流自胃腹向四肢百骸蔓延，仿佛重新注入了些许力量。他深吸一口气，坐回宽大的办公椅中，再次摊开了那份关于教育改革的方案。

　　工作仍需继续，战斗远未终结。但此刻，他的目光比以往更加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