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188、砥石砺心

　　刁四海的崩溃，如同推倒了第一张多米诺骨牌，引发的连锁反应迅速而剧烈。梨安县乃至昭苏省的官场，陷入了一种山雨欲来的巨大压抑之中。各种小道消息和谣言以更快的速度传播，真真假假，搅得人心惶惶。

　　周砥深知，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稳住阵脚，牢牢抓住发展和稳定这两条主线。他将巨大的悲痛和压力转化为近乎疯狂的工作动力，白天密集地调研、开会、洽谈项目，晚上则处理文件、研判形势、部署工作，每天睡眠时间不足四小时。

　　他在全县优化营商环境大会上，发表了那份亲自起草的铿锵有力的讲话，明确表示“梨安绝不走回头路，谁阻碍梨安发展，谁就是梨安的罪人”，释放出强力推进改革的坚定信号。他力排众议，强行推动了工业园区规划调整和行政审批制度改革方案，将几个阳奉阴违、落实不力的部门领导进行了调整，提拔了几位敢于担当的年轻干部。

　　雷厉风行的作风，迅速扭转了县政府内部的迟滞风气，但也让他赢得了“铁腕县长”的名声，毁誉参半。

　　然而，来自更高层面的压力也如期而至。市委一位副秘书长突然带队来到梨安，进行“常规工作调研”，但在听取汇报时，却多次“提醒”要注意“干部队伍稳定”、“把握好工作节奏和力度”，甚至隐晦地提到“个别同志工作方式方法有待改进，要注意团结大多数”。

　　周砥不卑不亢地回应：“请市委放心，梨安县政府一切工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都是为了发展和民生，我们坚持依法依规，公开透明，经得起历史和人民的检验。稳定不是捂出来的，是干出来的，只有彻底清除腐败分子，梨安才能真正轻装上阵，实现长久稳定和发展。”

　　调研结束后，周砥立刻将自己与这位副秘书长的谈话内容，一字不落地向沈清荷和市委主要领导做了汇报，既表明了态度，也留下了记录，堵死了日后被人断章取义、歪曲解读的可能。

　　沈清荷那边，审讯和取证工作也在高压下加速进行。刁四海的供述，牵出了越来越多的人和事，涉及的金额也越来越惊人。冯子坤的问题被初步坐实，省纪委层面已经开始对其进行秘密初核。然而，对手的反扑也更加疯狂。

　　工作组驻地周围，偶尔会出现一些陌生面孔徘徊窥探；沈清荷的专车在一次外出时，差点被一辆失控的渣土车剐蹭，事后调查发现渣土车司机醉酒驾驶，但巧合得令人怀疑；甚至网上开始出现一些恶意帖子，不仅攻击周砥，也开始影射沈清荷办案方式粗暴、搞逼供信，与周砥关系暧昧等。

　　面对这些，沈清荷展现出了惊人的冷静和强悍。她加强了工作组的安保，对所有审讯过程进行全程同步录音录像，确保程序绝对合法合规。对于谣言，她直接向省纪委常委会提交报告，要求组织澄清，并保留追究诽谤者法律责任的权利。

　　她和周砥之间的联系变得更加隐秘和谨慎，几乎只在绝对必要时才通过加密渠道进行简短沟通，内容严格限定在工作层面。但那种在惊涛骇浪中相互守望、彼此支撑的默契，却在无声中愈发深厚。

　　这天深夜，周砥再次接到沈清荷的加密电话。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清晰：“周砥，冯子坤可能听到风声了。我们监控到他家人正在紧急办理出国手续，他本人也称病住院，拒绝了我们的初次谈话要求。省里面……有不同的声音，认为缺乏直接证据，对一位退休的市领导采取措施需要格外慎重。”

　　周砥的心一沉：“这意味着他可能有机会外逃或者串供？”

　　“理论上存在这种风险。但目前直接证据链确实还不够完美，主要是刁四海的口供和部分资金流向旁证，冯子坤完全可以推脱不知情或者是被下面人蒙蔽。”沈清荷冷静分析，“我们必须拿到更确凿的证据，比如他亲自签批的违规文件，或者与刁四海等人的直接通讯记录、录音等。”

　　“我明白了。”周砥沉吟道，“县政府这边，我会继续加大力度，营造高压态势，逼他们自乱阵脚。你那边……”

　　“我这边自有安排。”沈清荷打断他，语气果断，“你做好你的事，注意安全。风暴眼可能很快就要到了。”

　　结束通话，周砥毫无睡意。他走到办公室的保险柜前，输入密码，从最深处取出一份薄薄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文件袋——那是之前匿名寄给他的关于昌茂公司担保案的原始评估报告复印件。

　　他一直隐忍未发，就是在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现在，或许时机快到了。

　　他仔细翻阅着这些泛黄的纸张，目光锐利。这份报告足以证明当年担保程序的违法性，但还不足以直接指向冯子坤这个层级。他需要更猛的料。

　　忽然，他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页报告的备注栏一行极小的打印字体上：“打印校验码：ZYFZ-2018032-审核员：林薇”。

　　林薇？周砥感觉这个名字有点熟悉。他立刻打开电脑，进入县政府内部人事系统查询（他有最高权限），很快找到了这个名字：林薇，女，原县财政局经济建设科副科长，三年前因“工作调整”调往市统计局下属的一个闲职部门。

　　时间点如此巧合！就在昌茂担保案发生后不久！

　　周砥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这个林薇，很可能就是当年那份虚假评估报告的具体经手人或者知情人！她后来的“工作调整”，极可能是被排挤甚至警告的结果！

　　必须立刻找到这个林薇！

　　但他不能动用县里的力量，更不能打草惊蛇。他再次想到了□□局的小杨。小杨为人机敏，身份相对不引人注意，而且之前寻找刘工时就证明了他的可靠。

　　周砥立刻用另一部不记名的手机，发了一条加密短信给小杨：“急事。立刻秘密查找原财政局经济建设科副科长林薇的所有信息，重点是现状、联系方式、社会关系。绝密。”

　　几分钟后，小杨回复：“收到。立刻办。”

　　等待是焦灼的。周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感觉自己离真相从未如此之近。母亲和妻子遇害的画面不断在他脑海中闪现，燃烧着他的理智，也锤炼着他的意志。

　　凌晨四点，小杨的短信终于来了：“人已找到。林薇现于市统计局信息中心挂闲职，已婚，丈夫为市三中教师，有一子正在读小学。其母常年患病，家庭经济压力较大。联系方式已发至加密邮箱。据侧面了解，林薇当年调离财政局似乎颇为委屈，曾与好友抱怨过‘背黑锅’。”

　　信息很简短，但内涵丰富！一个受过委屈、经济压力大、可能掌握关键证据的知情人！

　　周砥深吸一口气，回复：“做得很好。此事到此为止，忘掉它。”

　　他立刻登录加密邮箱，记下了林薇的联系方式。但他没有贸然行动。直接接触太危险，不仅可能暴露自己，更可能将林薇置于险地。

　　他需要找一个绝对安全、且能让林薇信任的中间人。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枚黑色的鹅卵石上，脑海中浮现出沈清荷冷静的脸庞。或许……只有她和她背后的力量，才能稳妥地完成这件事。

　　但他犹豫了。让沈清荷直接介入，会不会让她承受更大的压力甚至风险？

　　天快亮了。周砥站在窗前，望着东方渐渐泛起的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新一轮的较量也在等待着它。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无论多么艰难，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必须走下去。

　　为了真相，为了公道，为了那些逝去的、和依旧活着的人。

　　他拿起笔，在一张便签上写下两个字：

　　“砥石”。

　　然后，他将便签和那份泛黄的评估报告复印件，重新锁进了保险柜的最深处。

　　他知道，最后的决战，即将来临。而他，已经做好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