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190、余烬下的星火

　　冯子坤被省纪委正式采取留置措施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深水炸弹，其引发的震动远超之前刁四海乃至周建春、廖文化的落网。这位曾在昭苏省市两级政法、组织系统深耕多年、门生故旧遍布的“老领导”的倒台，彻底打破了某些人最后的幻想，也标志着梨安乃至昭苏省的反腐风暴进入了清算核心层级的深水区。

　　梨安官场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表面上，一切工作照常运转，甚至比以往更加“高效”——没有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差错。但私下里，各种暗流涌动得更加剧烈。有人弹冠相庆，觉得天理昭昭；有人兔死狐悲，惶惶不可终日；更有人暗中串联，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或撇清。

　　周砥作为这场风暴中心的县长，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明的、暗的、软的、硬的各种手段，不断从四面八方涌来。市里面某些领导对他的态度变得微妙而冷淡，之前承诺的支持变得口惠而实不至；县里一些原本中立的干部开始与他保持距离，生怕被贴上“周砥的人”的标签而遭到清算或牵连；甚至一些原本受益于他改革政策的企业家，也开始变得犹豫观望。

　　更有甚者，关于他“作风霸道”、“排除异己”、“借反腐之名行揽权之实”的谣言甚嚣尘上，甚至有一些经过精心剪辑的、断章取义的所谓“黑材料”被匿名寄往省市有关部门。

　　周砥对此心知肚明。他知道，这是冯子坤背后残余势力以及那些害怕被牵连出来的更大人物，在进行疯狂的反扑，企图将他搞臭、搞倒，从而中断调查，搅浑局面。

　　但他没有丝毫退缩。他更加勤勉地工作，更加频繁地下乡调研、走访企业、接待群众，用实实在在的政绩和开放透明的姿态，回应所有的质疑和攻击。他在一次全县干部大会上公开表态：“我周砥行得正、坐得直，一切工作都是为了梨安的发展和人民的福祉，经得起任何检查和考验！欢迎监督，但绝不接受诬陷！梨安反腐和发展的方向绝不会变，谁想开倒车，梨安人民绝不答应！”

　　他的强硬和坦荡，反而赢得了一批干部群众的暗中支持和敬佩。

　　然而，更阴险的攻击还在后面。一天，县审计局在对政府投资项目进行例行审计时，发现了一笔数额不小的资金拨付存在程序瑕疵，最终流向了一家与周砥柳湾乡老家似乎有点远房关系的建筑公司。虽然周砥本人对此完全不知情，经办人也承认是当时为了赶工期而“特事特办”，但这件事立刻被某些人抓住并无限放大，添油加醋地渲染成周砥“以权谋私”、“照顾乡党”，甚至暗示其存在经济问题。

　　消息传到周砥耳朵里时，他正在乡下检查防汛工作。他只是冷笑一声，对陪同的干部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审计发现问题，那就按规矩整改查处，该谁的责任就是谁的责任，我绝不护短！但也绝不允许有人借题发挥，诬陷好人！”

　　他立刻责令县纪委、审计局组成联合调查组，对此事进行彻查，并要求将调查过程和结果完全公开。

　　就在周砥忙于应对各种明枪暗箭时，沈清荷那边的审讯工作也取得了重大突破。在铁的证据和强大的心理攻势下，冯子坤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开始陆续交代问题。他不仅承认了在昌茂公司担保案中收受巨额贿赂、违规施加影响，还供出了多年来在干部提拔、项目审批、司法干预等方面为多人谋取利益、收受钱财的犯罪事实，牵扯出了一批处级、副厅级干部，甚至隐约指向了省里个别更高级别的领导！

　　案件的深度和广度远远超出了最初的预料，引发的官场地震波不断向外扩散。

　　但冯子坤对周砥家人遇害的车祸事件，却坚决否认与自己有关，声称“还不至于下作到那种程度”。审讯一时陷入了僵局。

　　就在此时，周砥秘密部署的、由县公安局长直接负责的独立调查组，经过艰苦摸排，取得了关键突破！他们发现，那个肇事货车司机的表弟，不仅在冯子坤女婿的公司开过车，而且就在车祸发生前一周，其银行账户突然存入一笔来自境外的、无法说明来源的巨款，而后又很快分批取现。更蹊跷的是，这个表弟在车祸发生后第三天，就突然辞职离开了昭苏省，至今下落不明！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隐隐约约指向了一个与冯子坤关系密切、但又更加隐秘的方向。

　　周砥将这一情况立刻通报给了沈清荷和省厅专案组。雷队长高度重视，立即部署力量全力追查那个失踪的表弟和境外资金的最终来源。

　　风暴眼似乎正在转移，变得更加深邃和危险。

　　这天晚上，周砥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县政府宿舍。连续的高压工作和对家人无尽的思念，几乎要将他压垮。他站在冰冷的灶台前，看着那口许久未用的锅，恍惚中仿佛又看到母亲在为他熬汤，妻子在一旁微笑着择菜……

　　巨大的悲伤和孤独瞬间将他吞没。他靠在墙上，缓缓滑坐到地上，将头深深埋进膝盖，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坚强的外壳之下，那颗伤痕累累的心，依旧在汩汩流血。

　　就在他被无边的黑暗和痛苦淹没时，手机突然轻轻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没有显示号码的加密短信，内容只有简短的三个字：

　　“看窗外。”

　　周砥猛地抬起头，疑惑地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只见楼下不远处昏暗的路灯下，静静地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车窗降下了一半，沈清荷坐在驾驶室里，正抬头望着他的窗口。月光和路灯的光晕勾勒出她清瘦的侧影，看不清表情。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默默对视着。没有手势，没有言语。

　　几分钟后，黑色的轿车缓缓启动，无声地驶离了路灯的光圈，消失在夜色中。

　　自始至终，他们没有说一句话。

　　但那一刻，周砥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慰藉和力量。他知道，她懂他的痛苦，懂他的孤独，懂他背负的一切。她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他：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他回到房间，发现手机又收到一条加密短信，依旧是沈清荷发来的，内容稍长了一些：

　　“冯案牵扯甚广，惊动上层，反扑会更烈。务必坚持住，保护好自己。真相终会水落石出。保重。”

　　周砥反复看着这条短信，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他能想象到沈清荷此刻面临的压力绝不会比他小，甚至更大。但她依旧在关心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回复了两个字：“亦然。”

　　放下手机，周砥感到内心那片冰冷的废墟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重新燃起。不是熊熊烈焰，而是如同余烬深处不肯熄灭的星火，微弱，却顽强。

　　他再次走到书桌前，打开了那份关于梨安县中长期教育发展规划的文件。

　　夜还很长，路还很远。

　　但只要星火不灭，就有破晓的希望。

　　他知道，他和她，都在这条遍布荆棘的路上，以一种沉默而坚定的方式，相互支撑，砥砺前行。

　　为了那不容玷污的公道，为了那必须到来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