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191、逆流而上

　　冯子坤案的深挖扩线，如同在昭苏省平静的官场湖面下引爆了一连串深水炸弹。引发的震动不再是涟漪，而是足以掀翻小船的惊涛骇浪。被牵扯出来的干部名单越来越长，级别也越来越高，省里某些部门的气氛变得异常紧张和微妙。

　　这种紧张不可避免地传导到了梨安县，传导到了周砥身上。

　　省委派出的联合调查组悄然进驻梨安，名义上是“调研县域经济发展和干部队伍建设”，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针对周砥而来，是针对梨安这场力度空前的反腐风暴而来。调查组的组长是省委政策研究室的一位副主任，姓董，以作风严谨、不苟言笑著称，据说与冯子坤曾有同窗之谊。

　　调查组的到来，让梨安县政府大院刚刚稳定下来的气氛再次变得诡异起来。一些人暗中观望，一些人窃喜，更多的人则为周砥捏了一把汗。

　　董组长的工作方式果然“严谨”。他们不仅详细调阅了县政府近三年的所有重大决策文件、会议纪要、财政审计报告，还分别“约谈”了几乎所有副县长、主要局行一把手，甚至包括一些中层干部和普通办事员。谈话内容看似宽泛，却总在不经意间围绕周砥的工作方式、决策程序、用人标准，甚至个人性格脾气展开。

　　“周砥同志工作很有魄力嘛，听说推动改革力度很大，有没有同志觉得节奏太快，跟不上啊？” “周县长对财政资金审批抓得很细，有没有觉得管得太死了？” “听说周县长比较看重年轻干部，一些老同志会不会有想法？”

　　种种看似关心、实则暗藏机锋的问题，不断从调查组的谈话室里流出，试图拼凑出一个“独断专行”、“作风霸道”、“任人唯亲”的县长形象。

　　面对这种全方位的“体检”和隐形的施压，周砥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冷静和定力。他积极配合调查组的工作，要求县政府各部门无条件提供所有材料，如实回答所有问题。他本人也两次被董组长“约谈”，每次他都坦然以对，对自己主导的每一项工作、做出的每一个决策的依据、过程和效果都解释得清清楚楚，有理有据，不卑不亢。

　　“改革必然触及利益，必然会有人不适应、不理解，这很正常。但我所有的决策都经过集体研究或专家论证，符合政策和程序，目的是为了梨安长远发展和百姓福祉。如果董组长发现任何违规违纪之处，我愿意承担全部责任。”周砥的回答滴水不漏。

　　调查组在梨安待了一周，似乎没有抓到什么实质性的把柄。但临走前，董组长在与周砥的最后一次见面中，依旧语重心长地“提醒”道：“周砥同志啊，年轻有为，有闯劲是好事。但也要注意团结同志，注意工作方式方法。有时候啊，步子迈得太快，容易摔跤。梨安的情况复杂，有些事情，还是要讲究个火候和策略。”

　　周砥微笑着回应：“谢谢董组长的提醒。我会注意听取各方面意见，改进工作方法。但我始终认为，对梨安来说，最大的策略就是发展，最大的火候就是民心。只要有利于梨安发展、符合民心所向的事，再难也要推进到底。”

　　送走调查组，周砥知道，这仅仅是第一波冲击。冯子坤案的继续发酵，必然还会引来更大的风浪。

　　果然，调查组离开后没几天，市里关于周砥的匿名举报信突然增多，内容五花八门，从经济问题到生活作风，甚至有人翻出他多年前在柳湾乡工作时的旧账，断章取义，无限上纲。虽然明眼人都知道这些举报大多是无中生有，但其造成的舆论压力和干扰是实实在在的。

　　更棘手的是，市里几个关键部门对梨安的资金和项目审批明显放缓，一些之前谈好的合作也突然变得含糊其辞，显然是在某种授意下对周砥进行“冷处理”和“软抵制”。

　　周砥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立感。他知道，这是冯子坤背后那张巨大关系网在发挥作用，他们无法直接阻止调查，就开始用各种手段围剿他这个冲在最前面的“先锋官”。

　　但他没有时间自怨自艾。梨安的发展等不起，老百姓的期待等不起。他必须逆流而上！

　　他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中，用更加扎实的政绩来回应所有的质疑和打压。他顶着压力，强力推进工业园区二期建设，亲自带队赴沿海地区招商引资，成功引进了两个投资额超十亿的高科技制造项目；他力排众议，启动老城区棚户区改造工程，将最好的地块用于建设保障性住房和市民公园；他大力推行“互联网+政务服务”，简化流程，提高效率，赢得了企业和群众的广泛好评。

　　与此同时，他也没有放松对反腐败工作的支持。他多次在公开场合强调：“反腐败和发展经济不是对立的，而是相辅相成的。只有彻底清除腐败分子，营造风清气正的政治生态和公平竞争的市场环境，梨安才能真正实现高质量、可持续的发展！”

　　他的强硬和务实，虽然得罪了很多人，但也赢得了越来越多干部群众的真心拥护。许多人暗中为他叫好，佩服他的胆识和担当。

　　在这场逆流而上的艰难航行中，沈清荷是他唯一能感受到的、来自远方的微弱灯塔信号。他们之间的联系依然极其隐秘和有限，偶尔通过加密渠道交换的也多是关于案件的关键信息。但周砥能感觉到，沈清荷在省里承受的压力绝不比他小，她正在更高级别的战场上，与那些试图掩盖真相、阻挠调查的强大势力进行着殊死搏斗。

　　一天深夜，周砥再次收到沈清荷发来的加密信息，内容异常简短：“冯案或有重大突破，指向更高。危机亦更深。万事小心。”

　　周砥看着这条信息，心情沉重而复杂。更高？那意味着风暴将更加猛烈。危机更深？意味着他们两人都将面临更大的危险。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紧紧握住了那枚鹅卵石。

　　就在这时，他的私人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通了。

　　“是……是周县长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有些熟悉却又因紧张而变调的女声，带着哭腔，“我……我是林薇……”

　　周砥的心猛地一揪！“林薇？你怎么了？慢慢说！”

　　“有人……有人找到我家里来了……威胁我……让我闭嘴……还说知道我孩子在哪上学……”林薇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和绝望，“周县长，我害怕……我是不是做错了……我不该……”

　　周砥的血液瞬间冰冷！对方果然狗急跳墙，开始对关键证人下手了！

　　“林薇，你听我说！”周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沉稳有力，“你现在立刻带上家人，离开家，去人多安全的地方，比如市中心医院急诊大厅！我马上安排人过去保护你们！不要怕，他们这是垂死挣扎！相信我，一定会保证你们的安全！”

　　挂了电话，周砥立刻就要拨打县公安局长的号码。

　　但就在他拿起办公电话的瞬间，他犹豫了。县局的人，能绝对信任吗？冯子坤在政法系统经营多年，谁能保证里面没有他的人？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那部加密通讯设备上。

　　没有丝毫犹豫，他立刻给沈清荷发出了最高紧急等级的求助信号：“证人林薇遭威胁，急需绝对安全保护！地点：市中心医院急诊大厅！”

　　几秒钟后，沈清荷回复，只有两个字：“收到。”

　　周砥放下设备，长长吁了一口气，但心依旧悬在半空。他知道，这场斗争，已经进入了最残酷、最危险的阶段。

　　他拿起办公电话，还是拨通了县公安局长的号码，但换了一种说法：“王局长，我刚接到一个匿名举报电话，声称市统计局职工林薇可能被人打击报复，情况紧急。你立刻派一队绝对可靠、便衣的同志，去市中心医院附近待命，注意观察，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擅自行动，但要确保一旦有情况，能第一时间处置！”

　　他必须做两手准备。

　　做完这一切，周砥瘫坐在椅子上，感到一阵虚脱。冷汗已经浸湿了他的后背。

　　逆流而上，步步惊心。

　　但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后退半步。

　　为了真相，为了公道，也为了那些将希望寄托于他身上的人。

　　他目光坚定地望向窗外。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但也意味着，光明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