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201、余波与序章

　　冯子坤案的尘埃落定，并未立刻让梨安县迎来想象中的彻底平静。巨大的政治风暴过后，往往伴随着复杂的余波和微妙的新秩序重建。

　　县委常委会的气氛变得有些奇异。空缺的县委书记位置，像一块无形的磁石，吸引着各种或明或暗的目光和心思。市里面暂时没有任命新书记的意思，似乎有意让县长周砥主持全面工作，观察一段时间。这既是对他在此案中表现的一种肯定和考验，也不可避免地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

　　几位资历较老的常委，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过去或许对周砥这个“年轻县长”有些轻视或观望的，如今变得客气甚至略带恭谨。而另一些原本与冯子坤关系不甚密切、但也并非周砥嫡系的中立派，则更加谨慎，发言做事滴水不漏，生怕在这个敏感时期站错队。

　　周砥对此心知肚明。他并没有因为暂时主持县委工作而沾沾自喜，反而更加如履薄冰。他深知，自己根基尚浅，冯子坤虽倒，但其残留的影响力和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彻底清除。市里、省里盯着梨安这个位置的眼睛不知有多少，未来的县委书记人选，必将引发新一轮的博弈。

　　他现在要做的，不是争权，而是务实。利用这个难得的窗口期，真正为梨安百姓做几件实事，把之前被腐败和斗争耽误的发展赶上来，彻底站稳脚跟。

　　他把主要精力投入到了工作中。新能源产业园的项目规划经过反复论证和优化，终于正式上报省发改委，并成功列入了省级重点预备项目库，前期启动资金很快到位。老旧小区改造工程克服了资金和技术难题，首批三个小区面貌焕然一新，赢得了群众的交口称赞。他还大力推动行政审批制度改革，简化流程，提高效率，试图改善梨安的营商环境。

　　他的务实和成效，老百姓看在眼里，干部们也感受得到。政府的执行力明显提升，一种干事创业的新风气逐渐形成。

　　然而，暗流从未停止。

　　一天，县纪委书记钱永军悄悄来到周砥办公室，面色凝重地汇报了一个情况：“县长，我们最近在核查冯子坤案相关线索时，发现县财政局副局长老刘，在冯子坤案发前一段时间，与其秘书有过几次异常的资金往来，金额不大，但名目可疑。我们初步接触了一下，老刘表现得非常紧张，矢口否认，但漏洞百出。”

　　周砥眉头微皱。财政局是敏感部门，副局长更是关键岗位。老刘平时给人的印象是谨慎甚至有些懦弱，不像敢大胆妄为的人。

　　“证据确凿吗？”

　　“直接证据还不充分，但有转账记录和通话记录佐证，很可能是冯子坤通过秘书进行利益输送或封口费。而且……”钱永军压低了声音，“我们感觉，好像有人在暗中阻挠我们对老刘的深入调查，总有一些非正常的干扰。”

　　周砥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冯子坤倒台，但显然还有人不死心，或者害怕被牵连更深，试图捂住盖子。这个老刘，可能只是一个开始，背后或许还能扯出更多人。

　　“依法依规，秘密调查。”周砥指示道，“注意方式方法，不要搞得人心惶惶。但要查清楚，无论涉及到谁。梨安的政治生态，必须彻底净化。”

　　“明白。”钱永军点头，又道：“还有，市长秘书昨天私下给我打了个电话，闲聊中问起县里班子稳定情况，暗示市委主要领导很关心梨安的发展，希望不要再出大的波动，影响团结和发展大局。”

　　周砥目光一凝。这是来自市里的敲打和提醒？希望适可而止，不要再深挖扩大？看来，冯子坤案的余波，已经触及到了市里某些人的神经。

　　“我知道了。”周砥不动声色，“稳定和发展当然是第一位的。但廉政建设也是发展的保障。我们心中有数。”

　　送走钱永军，周砥陷入沉思。反腐斗争不可能一蹴而就，越是深入，阻力越大。他必须把握好度和节奏，既要坚持原则，也要讲究策略。现在的他，还没有能力掀起另一场风暴，巩固现有成果，稳步推进发展，才是重中之重。

　　他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经济工作上。然而，另一个难题摆在了面前。省里虽然支持新能源产业园，但要求梨安县配套解决大规模的土地指标和前期基础设施投入，这笔钱对于财政本就紧张的梨安来说，压力巨大。

　　周砥召集财政局、发改委、国土局负责人连续开了几天会，算盘打得噼啪响，资金缺口依然明显。向上争取专项？程序漫长，远水难解近渴。县里自筹？融资平台能力有限，债务风险不容忽视。

　　就在周砥为资金问题绞尽脑汁时，他接到了一个意外的电话。是省发改委一位相处不错的处长打来的，语气热络：“周县长，听说你们那个新能源产业园遇到点资金瓶颈？我这边倒是有个信息，省里有几家实力雄厚的民营投资公司，最近对新能源领域很感兴趣，也在寻找好的地方政府项目合作。要不要牵个线，你们接触一下？”

　　周砥心中一动。引入社会资本，确实是解决政府投资项目资金困难的有效途径。但他也立刻警惕起来，商人逐利，如此热情主动，背后是否有其他企图？会不会又是一个陷阱？

　　他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客气地表示感谢，说需要先研究一下政策和合作模式。挂掉电话后，他立刻让办公室收集这几家投资公司的背景资料，同时通过加密渠道，询问沈清荷是否了解这些公司的底细。

　　沈清荷很快回复：“其中两家背景复杂，与之前冯子坤案中牵扯到的某些省里人物有过关联，需高度警惕。另一家‘昭信创投’相对干净，掌门人赵昭信是知名企业家，口碑尚可，但商人本质，合作需谨慎，条款务必清晰，防止后期掣肘。”

　　周砥有了底。他决定，只接触那家相对干净的“昭信创投”，而且必须公开透明，完全按照市场规则和法律法规来。

　　与昭信创投的接触进行得很顺利。对方表现出了专业的投资态度和对梨安项目的真诚兴趣。几轮谈判下来，双方初步达成了合作意向：由昭信创投牵头组建项目公司，负责产业园的基础设施建设和部分招商，梨安县以土地和政策入股，实现风险共担、利益共享。

　　这个合作模式一旦成功，将极大减轻县财政压力，加快项目落地速度。周砥暗自松了口气，这或许是打破资金困局的一个可行之路。

　　然而，就在合作协议即将提交县委常委会讨论的前夕，周砥接到了一個匿名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经过处理的电子音：

　　“周县长，昭信创投的水很深，赵昭信背后的人你惹不起。有些钱，拿着烫手。好自为之。”

　　电话戛然而止。

　　周砥握着话筒，眉头紧锁。又是匿名威胁！这次是针对招商引资项目！对方是真心提醒，还是想搅黄合作，阻碍梨安发展？

　　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日渐繁盛的街道。发展之路，从来都不会一帆风顺。明的、暗的、台上的、台下的较量，永远不会停止。

　　但他周砥，从来就不是被吓大的。

　　他拿起电话，打给县委办主任：“通知下去，明天上午的常委会照常召开，审议与昭信创投的合作协议。同时，将协议草案全文抄送县纪委备案，请纪委的同志从廉政风险角度提出专业意见。”

　　他决定，迎难而上，但要用最规范、最透明的方式，堵住所有可能的漏洞。他要让所有人看到，他周砥行事，光明磊落，一切为了梨安的发展。

　　放下电话，他看了看日历。距离妻子李雯的忌日，只剩下不到一个月了。他的心情不由地沉重起来。这两年，他几乎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试图用忙碌冲淡刻骨的思念和悲伤。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份深入骨髓的痛楚才会清晰地浮现。而如今，另一个女子的身影，也会偶尔在不经意间闯入他的脑海——沈清荷。那个与他并肩作战、冷静坚韧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柔情的女子。

　　他知道，有些情感正在悄然滋生，但他恪守着礼法与内心的承诺，将其深深埋藏。两年之期未到，他不能，也不愿触碰。

　　窗外，夕阳西下，将天空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梨安县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宁静而充满希望。

　　周砥深吸一口气，将纷繁的思绪压下。无论前路还有多少明枪暗箭，多少情感纠葛，他都必须走下去。

　　因为他是周砥，是梨安的县长，他的根在这片泥泞而又充满生机的土地上。他的阶，需用汗水和信念，一步一步，亲手铺就。

　　余波未平，新的序章，已然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