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212、沉默的姣量

　　大王村的风波虽然暂时平息，但周砥心头的疑虑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久久不散。他指示公安部门继续秘密调查那些神秘陌生人的踪迹，同时更加警惕地关注着县内各重点项目和敏感区域的动向。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对手绝不会仅仅满足于制造一次□□，更大的阴谋可能正在酝酿。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接下来的日子竟然异常平静。市里没有再出台新的打压政策，县里也没有再发生类似的突发事件。之前卡脖子的资金顺利到位，项目推进顺利；新能源产业园建设如火如荼；农业特色产业规划稳步实施；就连之前暗流涌动的县政府内部，也因为周砥成功化解危机并带来实际发展成果而暂时趋于平稳。

　　这种平静，反而让周砥感到一丝不安。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最为压抑。他知道，那位市领导绝不可能轻易放手，此时的沉默，或许意味着对方正在调整策略，积蓄力量，准备发动更致命的一击。

　　他不敢有丝毫松懈，一方面继续扎扎实实推进各项工作，另一方面则通过各种渠道，密切关注市里和省里的动态。他从张昊那里得知，省里关于平湘市新区规划的折中方案已经基本成型，正在走最后的程序，即将下发。这无疑是一剂强心针，但也意味着，最后的博弈即将到来。

　　果然，平静很快被打破。一天上午，周砥接到市委组织部的紧急通知：省委组织部干部考察组将于次日抵达梨安县，对周砥进行任期中的例行考察。

　　例行考察？周砥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县长任期中的考察并非没有先例，但通常会有比较明确的意向，或是为了提拔，或是为了交流，或是听到了什么反映需要核实。像这样突然而至、目的不明的考察，极为罕见。

　　他立刻敏感地意识到，这很可能又是对手的一招！所谓的“例行考察”，很可能是一次针对他的“全面体检”，目的是在省里新区规划方案落地前夕，寻找他的破绽，甚至罗织罪名，从而影响他的仕途，进而影响梨安在新格局中的地位。

　　他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他立刻部署迎接考察的准备工作，要求各部门如实提供材料，客观反映情况，严禁弄虚作假，同时也要注意方式方法，避免给考察组留下“刻意安排”的印象。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考察组到来的前一天晚上，网上突然冒出几篇匿名的举报帖，内容直指周砥三大“罪状”：一是搞“一言堂”，独断专行，排挤打击不同意见的干部；二是生活作风有问题，与多名女性关系暧昧，利用职权为特定商人谋利（影射昭信创投）；三是急功近利，盲目追求政绩，不顾财政承受能力大搞形象工程，透支梨安未来发展潜力。

　　帖子写得极具煽动性，捏造了大量“细节”，虽然很快被网信部门监测并协调删除，但其恶劣影响已然造成。显然，这是配合次日考察组到来的一场精心策划的舆论攻势。

　　周砥看着秘书小赵打印出来的帖子内容，面色铁青，一股怒火直冲顶门。这种卑劣下作的手段，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简直令人作呕！但他强行压下了怒火，这个时候，任何情绪化的反应都可能落入对方的圈套。

　　他指示宣传部正面回应，发布权威信息澄清谣言，但对于恶意中伤，不予过多纠缠，避免抬高热度。同时，他让县纪委准备好近年来所有涉及领导干部□□举报的调查处理情况汇总，以备考察组查询——他自信经得起任何检查。

　　第二天，省委组织部干部考察组一行五人抵达梨安县。带队的是干部二处的一位副处长，姓林，面色严肃，不苟言笑。考察程序严格按照规定进行：召开干部大会进行民主测评和评议，与县四套班子领导、部分乡镇和部门主要负责人进行个别谈话，查阅相关资料。

　　整个考察过程波澜不惊，但气氛却莫名凝重。林处长等人的提问非常细致，不仅关注工作实绩，也涉及到决策过程、班子团结、个人修养等方方面面，有些问题甚至颇为尖锐，明显带有核实网上传闻的意图。

　　周砥沉着应对，不卑不亢。谈到工作时，他数据翔实，思路清晰；谈到决策时，他强调集体领导和民主集中制；谈到个人问题时，他坦荡磊落，坚决否认所有不实之词。参与谈话的干部，大部分都客观公正地评价了周砥的工作和为人，但也有一两人言语闪烁，似是而非地暗示了一些“听说”来的问题。

　　考察进行了整整两天。这两天，周砥感觉像是过了两年。他表面上平静如水，照常处理公务，但内心的压力只有自己知道。他深知，这次考察的结果，很可能直接决定他能否顺利度过任期，甚至影响梨安的未来。

　　考察组离开时，没有做任何表态，只是公式化地感谢了县里的配合。

　　送走考察组，县政府大楼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气氛。很多人都感觉到了这次考察的非同寻常，各种猜测和议论在私下里流传。

　　周砥回到办公室，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这种无声的较量，比真刀真枪的对抗更消耗心力。他站在窗前，望着远处正在施工的产业园，心中涌起一股不甘。难道一心为民做事，就要承受这样的明枪暗箭吗？

　　就在这时，加密通讯设备响了。是沈清荷。

　　“考察组走了？”她问得直接。

　　“刚走。”

　　“情况怎么样？”

　　“按程序走的，问得很细。网上那些谣言，他们应该也听到了。”周砥语气沉重。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沈清荷冷静的声音：“我知道了。考察组回去后肯定会形成报告。报告的内容和倾向性很重要。你放心，我会留意。”

　　周砥心中一暖。他知道，沈清荷在省纪委，虽然不直接分管干部工作，但毕竟在要害部门，信息渠道更多。她说的“留意”，意味着她会动用她的资源去关注甚至可能影响考察报告的最终走向。

　　“谢谢。”千言万语，化作两个字。

　　“不用谢。清者自清。”沈清荷顿了顿，语气似乎柔和了一丝，“你自己多注意身体，最近瘦了很多。”

　　不等周砥回应，她便挂了电话。

　　周砥握着设备，愣了片刻，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一个微小的弧度。这句简单的关心，在这种艰难的时刻，显得格外珍贵。

　　考察后的几天，依旧风平浪静。但周砥却不敢放松，他知道，报告正在形成，结论未知。他只能继续埋头工作，用实实在在的业绩来证明自己。

　　他加大了招商引资的力度，亲自带队赴省城参加经贸洽谈会，成功签下了两个配套项目；他推动了县里第一条旅游环线公路的开工建设，将几个分散的景点串联起来；他甚至抽空再次去了大王村，查看征地后续安置工作的落实情况，确保对村民的承诺一一兑现。

　　他的忙碌和沉稳，在一定程度上稳定了县里的局面。

　　一周后的一個下午，周砥正在听取农业农村局关于秋粮收购准备的汇报，秘书小赵悄悄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周砥面色不变，对汇报的同志说：“方案不错，继续细化。我有点事，先走一步。”

　　他回到办公室，关上门，小赵才紧张地汇报：“县长，刚接到市里一个可靠消息，省委组织部的考察报告已经出来了，初步结论……对您比较有利！”

　　周砥心脏猛地一跳，但脸上依旧平静：“具体怎么说？”

　　“听说报告充分肯定了您主持梨安县政府工作以来，在推动经济发展、改善民生、维护稳定等方面取得的显著成绩，认为您政治坚定，能力突出，作风务实，敢于担当。对于网上反映的问题，经考察组核实，均查无实据。”小赵压低声音，难掩兴奋，“报告还特别提到，梨安县在面临复杂局面和困难挑战时，保持了良好的发展势头，班子整体战斗力强！”

　　周砥缓缓坐倒在椅子上，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压在心口多日的大石，终于落地了。

　　赢了！这场无声的较量，他再一次挺了过来！

　　“消息来源可靠吗？”他谨慎地问。

　　“绝对可靠！是市委组织部的一位领导私下透露的，报告很快就会正式下发市里。”

　　“好，我知道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对外声张。”周砥叮嘱道。

　　“明白！”

　　小赵离开后，周砥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进来，将房间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但更多的是感慨和警惕。

　　感慨的是，正义和公道终究还在；警惕的是，对手绝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的攻击只会更加凶猛。

　　他拿起桌上那枚温润的黑色鹅卵石，紧紧握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他保持清醒。

　　沉默的较量暂时告一段落，但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他必须做好准备。

　　这时，加密通讯设备又亮了，是沈清荷发来的信息，只有简短的四个字：

　　“风波暂息。”

　　周砥看着这四个字，笑了笑，回复道：

　　“谢谢。虎皮兰还好吗？”

　　过了一会儿，回复来了：

　　“长势很好，很精神。”

　　周砥放下设备，望向窗外。梨安的夜色正在降临，华灯初上，一片安宁祥和。

　　他知道，这片安宁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但他无所畏惧。

　　因为他坚信，只要脚踩泥土，心系百姓，手握正义，便能在这泥泞的官阶上，走得更稳，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