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219、磐石

　　市政府党组扩大会议的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雨前的闷热。椭圆形的会议桌前，各位副县长、党组成员、部门负责人正襟危坐，目光低垂，无人交谈，只能听到空调低沉的嗡鸣和偶尔翻动纸张的窸窣声。空气里弥漫着不安和审视。

　　周砥坐在主位，面色平静如水。他环视全场，目光沉稳，不见丝毫被审计、被举报、被流言围攻的慌乱。

　　“同志们，”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市审计组再次莅临我县指导工作，这是对我们工作的重视和促进。我代表县政府，表示坚决欢迎和全力配合。”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审计是常态化的监督手段，是帮助我们发现问题、改进工作、保护干部的重要方式。各部门必须端正态度，无条件配合审计组的工作，需要什么资料就提供什么资料，需要了解什么情况就如实汇报什么情况。任何单位、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诿、拖延、隐瞒，更不得弄虚作假！”

　　他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但是，配合不等于没有原则，更不等于承认莫须有的问题。我们的工作，是在法律法规和政策框架内开展的，是在县委的领导和人大的监督下推进的。对于审计指出的问题，我们要虚心接受，认真整改。但对于一些不符合事实的说法和猜测，我们也要敢于坚持原则，用事实和数据说话！”

　　他目光扫过财政、发改、住建等关键部门负责人：“尤其是新能源产业园和民生项目，所有的决策过程、政策兑现、资金流向，都要经得起检验、晒得了太阳！我们要让审计组看到，梨安县的干部是经得起查的，梨安县的发展是实实在在的！”

　　他没有提及录音风波，也没有谈论纪委核查，将所有焦点都集中在了应对审计上，姿态坦荡，底气十足。

　　这番开场白，像是一根定海神针，让原本惶惶不安的干部们稍稍稳住了心神。他们抬头看着主位上那个年轻却异常沉稳的县长，从他平静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信心。

　　会议结束后，周砥立刻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他亲自陪同审计组查看资料，回答询问，态度不卑不亢。对于审计组提出的每一个疑问，他都要求相关部门提供最原始、最全面的凭证和说明，对于一些理解上的偏差，他耐心解释政策背景和决策考量。

　　他的专业、务实和坦诚，甚至让审计组的一些成员都暗自点头。审计工作虽然细致甚至苛刻，但总体上还是在正常的轨道上进行。

　　然而，暗地里的较量从未停止。市纪委的初步核实还在继续，虽然只是程序性的谈话，但带来的心理压力巨大。那份被剪辑的录音，更是在省市两级机关内部悄然流传，对周砥的声誉造成了极大的损害。市委主要领导再次打来电话，语气更加严厉，甚至直接询问他“是否适合继续主持县政府工作”。

　　面对重重压力，周砥选择了最艰难也最直接的方式——硬扛。他不再试图去解释或澄清，而是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中，用更加忘我的投入来对抗所有的明枪暗箭。他跑工地、下乡村、访企业、开会协调，日程排得满满当当，仿佛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

　　只有夜深人静时，他才会独自一人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望着梨安的夜色，眼中才会流露出深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他知道，自己是在用意志力苦苦支撑，是在用工作麻痹自己，等待着一个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转机。

　　他给沈清荷发的信息越来越少，内容也越来越短。他不想让她过多地卷入这场针对他的风暴，也知道她新任主任，处境同样微妙。沈清荷似乎也明白他的心思，只是偶尔发来一两条简短的信息，诸如“保重”、“稳住”之类，再无多言。那盆虎皮兰，成了两人之间无声的纽带，默默生长，静默陪伴。

　　转机，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清晨悄然来临。

　　周砥刚刚处理完一批紧急文件，秘书小赵拿着一份新到的机要文件，脸色激动地快步走了进来，甚至忘了敲门。

　　“县长！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小赵的声音因为兴奋而有些颤抖。

　　周砥抬起头，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省里的批复！下来了！关于平湘市区域协调发展示范区建设总体方案的批复！”小赵将文件双手呈上，激动得语无伦次，“批了！完全同意了！而且……而且您快看重点！”

　　周砥心中一动，立刻接过文件快速浏览。这是省委省政府对平湘市新区规划的最终批复文件。当他看到关于区域划分和功能定位的具体表述时，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文件明确，将以现平湘市市区东部为基础，整合相邻区域，设立“平湘市东部新城”（暂定名），作为示范区先行启动区，重点发展高新技术产业和现代服务业。而批复附件中的规划示意图上，梨安县新能源产业园及其周边大片区域，被清晰地标注为“东部新城核心区”的重要组成部分！并且明确提出，要支持梨安县依托产业基础，建设成为示范区重要的高端制造和创新创业基地！

　　这不仅仅是纳入，而是将其提升到了“核心区”和“重要基地”的战略高度！

　　几乎同时，办公桌上的红色保密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是市委秘书长的声音，这一次，语气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和亲切：

　　“周砥同志吗？哈哈哈，好消息啊！省里的批复下来了！你们梨安这次可是迎来了千载难逢的发展机遇啊！市委市政府对你们的工作是充分肯定的！秦书记特意让我打电话给你，希望你们抓住机遇，乘势而上，大胆地干，勇敢地闯，市里会全力支持你们的工作！”

　　紧接着，省发改委、省财政厅等相关厅局的电话也接踵而至，语气无不客气有加，纷纷表示祝贺，并承诺在项目、资金、政策上对梨安予以倾斜支持。

　　之前的审计组依然在工作，但态度明显缓和了许多；市纪委的核查似乎也悄然放缓了节奏；那些关于录音的流言蜚语，仿佛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风向，瞬间逆转。

　　周砥接着一个个电话，脸上却没有任何欣喜若狂的表情，只有一种经历狂风暴雨后的平静和淡然。他礼貌地回应着各方的“祝贺”和“支持”，语气一如既往的沉稳。

　　挂掉最后一个电话，办公室内恢复了安静。小赵还激动地站在那儿，脸涨得通红：“县长，太好了！这下看谁还敢……”

　　周砥抬手打断了他，目光落在窗外。阳光刺破云层，洒在生机勃勃的梨安大地上。

　　“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周砥的声音平静无波，“审计配合好，项目推进好，群众服务好。去吧。”

　　小赵愣了一下，似乎不明白县长为何如此平静，但还是恭敬地退了出去。

　　办公室只剩下周砥一人。他缓缓坐回椅子上，拿起那份沉甸甸的批复文件，仔细地、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上面的每一个字。

　　成功了。梨安终于抓住了一次决定命运的历史机遇。

　　这胜利来之不易，是无数心血、汗水、甚至鲜血换来的。但这胜利，真的属于他吗？还是省里高层博弈平衡的结果？抑或是对方见无法彻底打倒他而采取的暂时妥协？

　　他不知道，也不想去深究。他只知道，梨安的发展大局已定，这就够了。

　　至于个人的荣辱得失，那些明枪暗箭，那些阴谋诡计，在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他拿起加密通讯设备，给沈清荷发去了一条信息：

　　“省批复已下，梨安纳入核心区。”

　　很快，沈清荷回复了，内容却让他微微一愣：

　　“已知。恭喜。另，刘鑫病情好转，已可进行有限交流。他提及一个细节：与其父联系施压的‘官腔’声音，曾无意中提到‘新城规划大局’。”

　　新城规划大局？

　　周砥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刘鑫的这个细节，与之前财政局副局长老刘交代的、那个神秘威胁者提及“新城规划”的线索对上了！

　　难道说，策划这一切的幕后黑手，从一开始就与市级新区的规划博弈密切相关？他们打压自己，不仅仅是因为个人恩怨或腐败暴露的恐惧，更是为了争夺未来新区的主导权和利益分配权？

　　而那位行为诡异的乔副主任及其背后的势力，是否代表的是争夺中的另一方？

　　自己从头到尾，都不仅是受害者，更是这场巨大权力博弈中的一颗关键棋子？

　　想到这里，周砥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但随即又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取代。

　　棋子又如何？他就要做一颗砸碎棋盘的石子！

　　他再次拿起电话，接通了省厅联合专案组组长的号码，语气冷静而坚定：

　　“组长，我是周砥。我们可能都忽略了案件的一个关键动机。我建议，立刻重新梳理所有线索，重点排查与平湘市新区规划利益相关的所有单位和个人，尤其是那些在规划博弈中可能失势或企图获取更大利益的群体。范围，可能远远超出梨安，甚至超出平湘。”

　　电话那头的组长显然吃了一惊，沉默片刻后，沉声道：“周县长，你的这个思路……很大胆，也很有价值。我立刻向厅领导汇报，调整侦查方向！”

　　放下电话，周砥再次走到窗前。

　　阳光正好，梨安的未来一片光明。但他知道，照亮这片光明的，是依然深沉的黑暗。

　　他不再迷茫，不再愤怒，也不再孤独。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块历经冲刷的磐石，沉默地扎根在泥泞之中，等待着下一次潮汐的到来。

　　无论那是带来滋养，还是新的冲击。

　　他都已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