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220、微光

　　省批复的下达，如同一声发令枪响，梨安县乃至整个平湘市的发展格局瞬间进入加速赛道。被明确划入“东部新城核心区”的梨安，身价倍增，之前观望犹豫的投资商蜂拥而至，之前卡脖子的部门和领导态度180度大转弯，之前弥漫在县政府内部的惶惑不安被一种亢奋和忙碌所取代。

　　周砥却保持着异乎寻常的冷静。他谢绝了几乎所有庆功宴和采访，将全部精力投入到规划衔接、政策落地和项目推进中。他知道，这纸批复只是一个开始，真正的挑战在于如何将政策红利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发展成果，如何让梨安在这轮区域洗牌中抢占先机，而不是沦为新一轮圈地炒房的牺牲品。

　　他亲自挂帅，组建了对接新区规划的工作专班，日夜研读省里批复精神和市级配套政策，组织编制梨安片区详细规划和产业目录。他反复强调：“规划要高标准，产业要高质量，宁可慢一点，也要谋定而后动，绝不能捡到篮子都是菜，更不能重蹈盲目扩张的覆辙。”

　　他的务实和远见，让一些原本担心他会被胜利冲昏头脑的干部暗暗佩服。

　　然而，表面的繁荣和忙碌之下，暗流依旧汹涌。市里那位A领导虽然暂时收敛了锋芒，但周砥深知，两人之间的战争并未结束，只是转入了更深的层次。省厅专案组调整侦查方向后，对新区利益关联方的调查进展缓慢，阻力巨大。刘工父子案、塔吊事故案仿佛被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陷入僵局。

　　更让周砥牵挂的，是沈清荷。两人之间的联系依然稀少而克制，但他能从她偶尔简短的回复中，感受到她那边同样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省纪委第七监察室主任的位置，绝非轻松可言，尤其是当她试图推动调查触碰到某些敏感神经时。

　　李雯的忌日，在忙碌和暗涌中悄然来临。

　　这一次，周砥没有提前清空日程。他像往常一样处理公务，开会、调研、批阅文件，只是效率比平时更高。下午，他推掉了所有安排，独自一人开车去了公墓。

　　天空飘着细密的雨丝，将天地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静谧之中。墓园里空无一人，只有雨水敲打树叶和墓碑的沙沙声。

　　周砥将一束新鲜的百合放在李雯墓前，用手帕轻轻擦拭着墓碑上的照片。照片上的笑容依旧温婉，却已然定格成永恒的记忆。

　　“小雯，两年了。”他低声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这两年，发生了太多事。我差点就来陪你了……但还好，我挺过来了。梨安也越来越好了，你知道了，一定会高兴的。”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说工作的艰难，说遇到的明枪暗箭，说梨安的变化，也说……内心的迷茫和孤独。

　　“……有时候真的觉得很累，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很多人说我变了，变得比以前更冷硬，更不近人情。也许吧……在这个泥潭里挣扎，想不沾淤泥，太难了。”他苦笑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石碑。

　　雨渐渐大了起来，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他却浑然不觉。

　　“但是小雯，有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他停顿了很长时间，仿佛在下定决心，“我好像……遇到了另一个人。她……很特别，在我最难的时候，帮了我很多。我知道这不对，才两年……可我……”

　　他的声音哽咽了，无法再说下去。是对逝者的愧疚，也是对未来的惶恐，种种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心如乱麻。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雨里，任由雨水冲刷着脸庞，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不知过了多久，一把黑色的雨伞悄然撑开，遮住了他头顶的天空。

　　周砥猛地回头，只见沈清荷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一身黑衣，面容清瘦，眼神却异常明亮，正静静地看着他。

　　两人四目相对，在沙沙的雨声中，谁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悲伤，有理解，有挣扎，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悸动。

　　“你……怎么来了？”周砥的声音有些沙哑。

　　“省里有个会，刚散。”沈清荷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温度，“想到今天是……就过来看看。”

　　周砥低下头，看着墓前的百合：“我刚才说的话……”

　　“我什么都没听见。”沈清荷打断他，语气淡然，“我只是来看看李雯老师。”

　　周砥沉默了片刻，缓缓道：“谢谢。”

　　两人并肩站在伞下，沉默地看着李雯的墓碑。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幕，将两人与外面的世界暂时隔开。

　　“省里的会……还顺利吗？”周砥找了个话题，打破这令人心乱的沉默。

　　“老样子。博弈永远存在。”沈清荷淡淡道，“不过，关于梨安新区的事，省里大方向已定，剩下的只是执行层面的问题。你做得很好，没有冒进。”

　　“只是尽了本分。”

　　“本分能做到这样，已经很难得了。”沈清荷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听说你拒绝了所有庆功宴？”

　　“没什么值得庆祝的。万里长征才第一步。”

　　沈清荷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个极小的弧度：“你还是这样。”

　　又是一阵沉默。雨势渐小，远处传来隐约的雷声。

　　“刘鑫提供的那个线索，‘新城规划大局’，省厅那边排查得怎么样？”周砥问起了案子。

　　“阻力很大。”沈清荷的眉头微蹙，“涉及面太广，利益太深，很多调查刚启动就遇到各种干扰。对方很警惕，也很狡猾。”

　　“意料之中。”周砥叹了口气，“但我总觉得，突破口可能不在省城，也不在那些显赫的大人物身上。”

　　“哦？”沈清荷看向他。

　　“那个失踪的冯子坤秘书，还有那个神秘的‘官腔’威胁者，以及乔副主任背后代表的力量……他们之间一定有一条我们还没发现的、更隐蔽的连接线。”周砥目光深邃，“或许，我们应该把目光放回到梨安本地，放回到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人物身上。”

　　“你有什么想法？”

　　“我还在想。”周砥摇摇头，“只是一种直觉。冯子坤在梨安经营多年，他的倒台太快太彻底，很多旧关系网可能并未完全清除，只是转入了地下。而这些残余网络，或许正被新的势力利用着。”

　　沈清荷若有所思：“有这个可能。我会让专案组留意梨安本地的线索关联。”

　　话题又回到了工作上，两人之间的那种微妙尴尬似乎缓解了一些。

　　雨停了。乌云散去，一束夕阳的金光穿透云层，恰好落在李雯的墓碑上，将照片上的笑容映照得格外温暖。

　　周砥和沈清荷同时看着那束光，都有些怔忡。

　　“天晴了。”沈清荷轻声说，收起了雨伞。

　　“是啊，天晴了。”周砥深吸了一口雨后的清新空气，仿佛也将胸中的郁结吐出了不少。

　　“我该走了。”沈清荷看了看表，“晚上还要赶回省里。”

　　“我送你。”

　　“不用了。我的车就在外面。”沈清荷摇摇头，她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周砥脸上，语气变得郑重，“周砥，风暴只是暂时平息，远未结束。你现在的位置很微妙，既是焦点，也是靶子。凡事……务必谨慎。”

　　“我知道。”周砥点点头，“你也是……多保重。”

　　沈清荷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李雯的墓碑，转身沿着湿漉漉的小径向外走去。她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显得坚定而又孤单。

　　周砥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山坡尽头，心中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感激，有关切，有愧疚，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敢仔细分辨的情愫。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李雯的墓碑。照片上的笑容在夕阳下愈发清晰。

　　“小雯，”他低声呢喃，仿佛在告别，又仿佛在承诺，“我会好好的。也会尽力……让梨安好好的。”

　　他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大步离开墓园。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脚步坚定地踏过积水的地面，溅起细小的水花。

　　回到县委大院，天色已晚。周砥处理完几份紧急文件，正准备离开，加密通讯设备亮了起来。是沈清荷发来的信息，时间显示是几分钟前。

　　信息内容却让他愣在了原地。

　　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是在行驶的车里拍的，有些模糊，对着窗外的天空。暴雨初歇，厚重的乌云被夕阳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万丈金光如同利剑般倾泻而下，磅礴而壮美，充满了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

　　照片下面，跟着一行简短的文字：

　　“雨后会晴，黑夜有光。保重。”

　　周砥握着设备，反复看着那张照片和那行字，仿佛能透过它们，看到那个清冷面容下隐藏的温暖与力量。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雨后清凉的空气涌入，远处天际，最后一抹晚霞正在燃烧，绚丽夺目。

　　他拿起笔，在一张便签上缓缓写下一行字，然后仔细折好，放进了贴身的衣袋里。

　　便签上写的是：

　　“微光虽微，终破黑暗。”

　　他知道，前路依然漫长而艰险，但此刻，他的心中不再只有孤勇，更多了一份温暖的守望和坚定的信念。

　　他关掉办公室的灯，锁上门，走向楼下等候的车辆。步伐沉稳，身影融入梨安璀璨的夜色之中。

　　夜还很长，但光，已在心中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