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222、规矩

　　从省城返回梨安，周砥的心境已然不同。沈官清那枚“实事求是”的印章，被他用红绳系好，放在了随身公文包的夹层里，仿佛一枚沉甸甸的护身符，时刻提醒着他初心何在，根基何存。与沈清荷之间那层未捅破的窗户纸，反而让他多了一份沉静的责任感，少了几分孤军奋战的惶惑。

　　他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东部新城梨安片区的建设中来。省里的批复是尚方宝剑，但如何舞好这把剑，却考验着极致的智慧和定力。一时间，梨安成了昭苏省乃至周边区域瞩目的热土，各路神仙蜂拥而至。有真心实意来投资兴业的企业家，有嗅着利益气味而来的投机客，更有打着各种旗号、背景复杂的说客和掮客。

　　周砥的办公室门槛几乎被踏破。他定了规矩：所有项目对接、政策咨询，一律走正常渠道，由对应职能部门按程序办理；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到他办公室或家里私下谈项目。他自己则谢绝了几乎所有应酬，将时间投入到规划完善、政策细化、营商环境优化和督促落实上。

　　他深知，新区建设的第一仗，必须是清风正气，必须是规范透明。否则，起步歪了，后患无穷。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巨大的利益面前，总有人试图绕过规矩，走捷径。

　　一天晚上，周砥正在办公室审阅一份重要的招商协议草案，秘书小赵敲门进来，脸色有些古怪，手里拿着一个精美的礼品袋。

　　“县长，刚下班时，门卫老李说有人把这个留在值班室，指明要交给您，放下就走了，没留名字。”小赵将礼品袋放在桌上。

　　周砥皱起眉头，打开袋子。里面根本不是普通的礼品，而是几条高档香烟，香烟盒下面，赫然放着一沓厚厚的美元！粗略一看，至少有数万之多。礼品袋最下面，还有一张没有署名的卡片，打印着一行字：“一点心意，盼周县长在城南地块规划上多多关照。”

　　周砥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城南地块是新区规划中预留的金融商贸核心区，寸土寸金，觊觎者众多。这显然是一次赤裸裸的贿赂和试探！

　　“立刻把这个交给纪委钱永军书记！让他严查是谁送的！把门口的监控调出来，一查到底！”周砥语气冰冷，没有丝毫犹豫。

　　小赵心中一凛，连忙点头：“是！我马上去办！”

　　这件事像一颗石子投入池塘，迅速在梨安的小圈子里传开。周砥的铁面无情，让不少蠢蠢欲动的人暂时收敛了心思。

　　但很快，更高级别的“招呼”来了。一位省里颇有实权的厅局领导，亲自给周砥打来电话，先是热情洋溢地祝贺梨安迎来大发展，然后话锋一转，提到某家省属企业实力雄厚，希望能在新城建设中“多参与参与”，言语之间，暗示意味十足。

　　周砥握着话筒，语气恭敬却毫不松动：“感谢领导对梨安的关心！我们欢迎所有有实力、守规矩的企业来梨安投资发展。目前我们正在制定详细的招商标准和程序，一定会公平、公开、公正地选择最合适的合作伙伴。到时候还请领导多多推荐像您说的这样的优秀企业来参与公平竞争。”

　　对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打了个哈哈，便挂了电话。周砥知道，这算是把对方得罪了。

　　类似的电话和条子，接下来几天络绎不绝，来自省市不同部门、不同层级的领导。周砥疲于应付，但原则底线寸步不让。所有说情、暗示，都被他滴水不漏地挡了回去，一切以正式规划和招标程序为准。

　　他的强硬态度，很快为他赢得了“铁面包公”的称号，但也积攒了越来越多的不满和怨气。有人私下议论他“不通人情”、“不会做官”，甚至有人放话“看他能硬气到几时”。

　　压力不仅来自外面，也来自内部。巨大的利益蛋糕面前，县政府内部一些干部的心里也活络起来。有人开始有意无意地向周砥推荐某些“有背景”的公司，有人在项目审批上开始打擦边球，试图卖人情。

　　周砥察觉到了这种危险的苗头。他立刻召开了县政府党组专题会议，会议主题只有一个：纪律。

　　会上，他没有点名任何具体事件，但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同志们，东部新城的建设，是省委省政府赋予我们的历史重任，是梨安千载难逢的发展机遇，更是对我们党性原则和能力作风的一次集中大考！这块蛋糕很大，但每一分都必须用在梨安发展、百姓福祉的刀刃上！任何人，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绝不能把手伸进去！这是高压线，谁碰，谁就要付出代价！”

　　他目光扫过全场，每一个干部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我们要建立最严格的监督机制，所有项目审批、资金拨付、土地出让，必须全程留痕，公开透明，接受纪委、审计和社会的全方位监督！我在这里打个招呼，谁要是觉得规矩多、程序烦，现在就可以提出來！但只要你在这个位置上，就必须按规矩办！想发财，就不要当官！当了官，就别想发财！”

　　会后，周砥又单独约谈了财政、发改、国土、住建等几个关键部门的一把手，再次强调了纪律红线。

　　一番雷厉风行的整肃，县政府内部的不正之风被暂时压了下去。但周砥知道，这只是表面上的平静，暗地里的较量从未停止。

　　果然，不久后，一个棘手的难题摆在了他的面前。

　　在新区首批公开出让的一块核心商业用地招标中，经过严格评审，最终入围的两家企业实力旗鼓相当，报价接近。一家是省内有名的民营企业集团，口碑良好；另一家则是背景神秘的“昭苏新域投资公司”，注册时间不长，但资本实力看似极为雄厚，其提交的方案也更显“大气磅礴”。

　　评标委员会内部产生了分歧，一部分专家倾向于民企，认为其更稳健可靠；另一部分则倾向于新域公司，认为其方案更具前瞻性和爆发力。会议讨论了很久，难以形成统一意见，最后只好将两家方案同时上报，请县政府最终定夺。

　　压力瞬间聚焦到了周砥身上。他仔细翻阅了两家企业的标书和背景材料。那家民企知根知底，确实不错。而这家新域公司，则处处透着古怪——股权结构复杂，层层嵌套，最终的实际控制人隐匿在海外；注册资本虽高，但查不到太多实际运营项目和业绩；其提出的开发方案虽然看起来很美，但细究之下，有些承诺显得过于理想化，甚至有些不切实际。

　　更让周砥警惕的是，在材料上报后，他接连接到了几个来自省里不同渠道的电话，都在“无意间”称赞新域公司“有实力、有背景、值得信任”，暗示其拿下地块对梨安“未来发展更有利”。

　　周砥立刻让招商局私下再做深入背调。反馈回来的信息更加可疑：新域公司与之前冯子坤案中牵扯到的那个“省产学研促进会”以及冯子坤表侄的贸易公司，存在若隐若现的资金关联！虽然做得极其隐蔽，难以抓到实锤，但多个线索都指向了这一点！

　　这根本就是一个披着新马甲的老鼠仓！是想借着新区的东风，洗白上岸，甚至可能卷土重来！

　　周砥怒火中烧，几乎立刻就要否决掉新域公司。但他冷静下来一想，对方既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参与竞标，必然做好了充分准备，在程序上很难找到硬伤直接否决。强行否决，势必引发质疑甚至诉讼，对方正好可以借此炒作，拖延时间，甚至反咬一口。

　　怎么办？周砥陷入了两难。

　　这时，他看到了公文包里那枚“实事求是”的印章。他拿起印章，冰凉的触感让他冷静下来。

　　他再次仔细研读了两份标书，尤其是新域公司那份看似完美的方案。忽然，他发现了几个极其隐蔽的漏洞——在其财务测算中，有几项关键假设明显过于乐观，甚至违背行业常规；在其建设 timeline 中，几个重要节点的安排存在逻辑矛盾，根本无法实现！

　　这些漏洞，极其专业，隐藏极深，若非对行业有极深了解且抱着挑剔眼光细读，根本发现不了。评标委员会的专家或许被其宏大的整体构想所吸引，忽略了这些细节。

　　周砥嘴角露出一丝冷峻的笑意。他找到了破局之点。

　　他并没有直接表态，而是让办公室通知评标委员会全体专家次日上午再次开会，同时指示招商局，立刻聘请省内最顶级的第三方会计师事务所和工程咨询机构，对两家入围方案，特别是其财务可行性和技术实施方案，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精细化复审”，费用由县财政支付，要求一天内出初步意见。

　　第二天上午的复审会上，第三方机构出具的专业意见起到了决定性作用。新域公司的方案被明确指出存在多处重大财务风险和技术实施缺陷，被评定为“存在较大不确定性”；而那家民企的方案虽然保守些，但扎实可靠，风险可控。

　　面对无可辩驳的专业意见，之前支持新域公司的专家们也无话可说。评标委员会最终形成一致意见：推荐那家民企中标。

　　会后，周砥立刻将评审结果和第三方意见全文公示，程序严谨，无懈可击。

　　结果公布后，风平浪静。那些之前打来电话的“招呼”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对方吃了个哑巴亏，却挑不出任何毛病。

　　周砥用规矩和专业，打赢了这场无声的阻击战，也再次捍卫了梨安新区建设的清风正气。

　　当晚，他难得地准时下班，回到宿舍。窗外月明星稀，他拿出那枚印章，在灯下细细端详。

　　“实事求是……”他喃喃自语。

　　这四个字，看似简单，却是应对一切复杂局面的万钧之力。它不是僵化的教条，而是要求你深入实际，洞察本质，尊重规律，然后用最符合规矩的方式，去解决问题，去守护公平。

　　他拿起加密电话，想跟沈清荷分享一下今天的经历，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了。他不想让她过多分担这些工作中的琐碎压力。

　　就在这时，电话却响了，正是沈清荷打来的。

　　“听说你今天打了一场漂亮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

　　周砥笑了：“你的消息总是这么灵通。”

　　“不是灵通，是有人气急败坏，把状告到省里来了，说明明谈好了的事，被梨安用‘莫须有’的专业理由给否了。”沈清荷的语气带着淡淡的嘲讽，“可惜啊，你们程序严谨，专业意见过硬，他们找不到茬儿。”

　　周砥心中一暖：“看来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习惯了。”沈清荷轻描淡写地带过，随即语气稍沉，“不过，这件事也说明，他们并没有死心，还在千方百计地想渗透进来。你那边还是要时刻警惕，尤其是核心部门和关键岗位的人，要盯紧一点。”

　　“我明白。”周砥郑重回应，“谢谢提醒。”

　　两人又简单聊了几句便挂了电话。周砥握着手机，站在窗前，看着梨安新区的璀璨夜景，心中充满了坚定的力量。

　　规矩立住了，清风守住了，接下来的路，才能走得更稳，更远。

　　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更大的风雨或许还在后面。但他无所畏惧。

　　因为他的手中，握着最坚实的武器——父辈传承的信念，和脚下这片土地上，亘古不变的公理与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