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223、逆流

　　核心地块招标的胜利，并未让周砥有丝毫放松。他清楚，对方绝不会善罢甘休，暂时的退却往往意味着更猛烈的反扑。他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和身边人，将所有工作都置于阳光之下，不留任何可供指摘的缝隙。

　　然而，对手的狡猾远超预期。他们不再直接冲击项目本身，而是变换赛道，从更刁钻的角度发起攻击。

　　几天后，省报内参版突然刊发了一篇题为《警惕新区建设中的“新瓶装旧酒”与“隐形门槛”》的评论员文章。文章并未点名梨安，但通篇都在影射某些地方在招商过程中“排斥外来资本”、“保护本地企业”、“设置玻璃门、旋转门”，打着“规范”的旗号行地方保护之实，质疑其是否真正秉持开放心态，能否承担起省级新区的重任。文章笔锋犀利，引据看似客观，极具迷惑性。

　　这篇文章像一颗精心投下的炸弹，迅速在省直机关和各地市引发热议。虽然没点名，但结合近期梨安招标的结果和周砥“铁面”的名声，矛头所指，不言而喻。

　　很快，各种质疑和打听的电话再次涌向梨安。市里也有领导“关切”地询问招商环境是否真的存在这些问题，提醒要注意“开放包容”的形象。

　　周砥看着那份内参，面色平静，但眼底已有寒霜凝聚。这一招，极其阴险。它避开了具体的项目是非，直接从舆论和理念的高度进行抹黑，破坏梨安乃至整个平湘市新区的声誉，打击投资者信心。

　　他立刻让宣传部整理此次招标的全部公开、公正、透明的材料，以及梨安为优化营商环境出台的一系列实实在在的举措，形成一份有理有据的汇报材料，直接报送省委宣传部、省政府办公厅及相关省领导。同时，他亲自给省报一位相熟的、作风正派的副总编打电话，客观说明了情况，委婉表达了不同看法。

　　他的回应及时而有力，一定程度上遏制了谣言的扩散。但负面影响已经造成，一些原本有意向来梨安投资的外地企业，开始变得犹豫观望。

　　就在周砥全力应对舆论风波时，一个更坏的消息从省城传来。

　　沈清荷通过加密渠道发来紧急信息：“刘工在省厅指定医院接受治疗期间，病情突然恶化，经抢救无效，于凌晨去世。初步诊断是突发性心肌梗死。省厅已介入调查，但目前看医疗环节无明显漏洞。”

　　周砥看着这行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头顶！

　　死了？！在这个关键节点上，刘工竟然死了？！和之前那个打手的死亡如出一辙！同样是突发疾病，同样是看似没有漏洞！

　　这绝不是巧合！这是灭口！赤裸裸的灭口！

　　对方眼看刘工这条线可能要守不住，竟然再次使出如此毒辣的手段，彻底掐断了线索！刘工一死，当年车祸案的很多关键细节，以及后来威胁他的幕后黑手，很可能就此石沉大海！

　　愤怒和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席卷了周砥。他感觉自己仿佛在和一个无形的巨兽搏斗，每一次以为抓住了它的触角，都会被它轻易斩断，甚至反噬自身。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立刻回复沈清荷：“绝对是他杀！必须要求彻查医疗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包括药品来源、医护人员背景！这绝不是意外！”

　　沈清荷很快回复：“已在推动。但对方手段专业，处理干净，调查难度极大。周砥，事情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更黑暗。他们敢在省厅指定的地方连续动手，说明其能量和肆无忌惮已超出预估。你务必更加小心！”

　　连省厅指定的监护地都不再安全！周砥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对手的疯狂和强大，让他脊背发凉。

　　刘工的死，仿佛是一个信号，宣告着平静期的彻底结束，更激烈的风暴即将来临。

　　果然，第二天，市审计局那份之前被省厅调研冲淡的审计报告，被人重新翻了出来，其中的一些“管理不规范”问题被刻意放大和解读，再次在市政府内部和一些小圈子里流传。同时，关于周砥“独断专行”、“作风霸道”、“排斥异己”的谣言也沉渣泛起，甚至有人匿名向市委举报周砥在干部使用上“搞小圈子”，提拔的亲信能力不足，难以胜任新区建设重任。

　　这一次的攻击，不再是单点突破，而是多管齐下，舆论、旧账、人事，全方位地泼脏水和施压，目的就是要将周砥彻底搞臭，动摇其执政根基。

　　县政府内部刚刚被压下去的各种小心思又开始活络起来。一些人开始有意无意地和周砥保持距离，汇报工作变得闪烁其词；之前被周砥批评或调整过岗位的干部，则暗中串联，蠢蠢欲动。

　　周砥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泥潭，四面八方都是拉扯的力量，举步维艰。他深知，这是对方利用其强大的资源优势，在对他进行全方位的“围剿”。

　　晚上，他独自在办公室待到很晚。窗外电闪雷鸣，暴雨倾盆，仿佛映衬着他此刻的心情。桌上是厚厚的待批文件和那些充满恶意的举报信复印件。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一个人对抗一个庞大的、隐藏在暗处的利益集团，真的太难了。他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怀疑自己的坚持到底有没有意义。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这么晚了，会是谁？周砥警惕地问：“谁？”

　　“县长，是我，老王头。”门外传来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

　　老王头？县委招待所那个退休多年的老职工？他怎么会来？

　　周砥打开门，只见老王头披着雨衣，浑身湿漉漉地站在门口，手里还提着一个保温桶。

　　“王师傅？您怎么来了？快进来！下这么大雨！”周砥连忙把他让进来。

　　老王头嘿嘿一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没啥事，就是看着县长您办公室灯还亮着，估摸着您又没吃饭，让我老伴熬了点小米粥，暖胃的。”说着把保温桶放在桌上。

　　周砥看着那还冒着热气的保温桶，鼻子忽然一酸。在这个冰冷的雨夜，这份来自最普通老百姓的、朴素的关心，像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他心中筑起的冰墙。

　　“王师傅……谢谢您……这……这怎么好意思……”周砥的声音有些哽咽。

　　“谢啥！您为咱们梨安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咱们老百姓心里都亮堂着呢！”老王头摆摆手，脸上的皱纹因为笑容而舒展开，“那些嚼舌根的，没好下场！咱们梨安现在多好啊，路宽了，灯亮了，产业园搞起来了，娃们上学看病都方便了！这都是您带着大伙干出来的！咱们都记着呢！”

　　老人朴实的话语，像重锤一样敲在周砥的心上。是啊，他所有的坚持和挣扎，不就是为了这些吗？为了让这片土地变得更好，为了让老王头这样的普通百姓能过上更安稳、更有盼头的日子。

　　个人的委屈、得失、乃至危险，与这千千万万百姓的福祉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王师傅，谢谢您！”周砥紧紧握住老王头粗糙的手，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您放心，只要我周砥在梨安一天，就一定会尽我所能，把事情办好！”

　　送走老王头，周砥打开保温桶，小米粥的香气扑面而来。他慢慢喝着温热的粥，感受着那股暖意从胃里蔓延到全身，驱散了所有的寒意和迷茫。

　　他拿起笔，在那堆举报信上郑重地写下：“已阅。请县纪委依规核查，并向市委作专题汇报，澄清事实，以正视听。”

　　然后，他拿起加密电话，拨通了沈清荷的号码。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背景音有些嘈杂。

　　“清荷，是我。”

　　“嗯。我在外面，有点事。”沈清荷的声音压得很低，似乎不方便说话。

　　“刘工的死，一定要查到底。”周砥的声音坚定无比，“还有，我这边的情况我知道了。不用担心，我顶得住。”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沈清荷清晰而简短的回答：“好。我在查。保重。”

　　挂了电话，周砥再次走到窗前。暴雨依然肆虐，雷电撕破夜空，但他的内心却前所未有地平静和强大。

　　逆流汹涌，方显砥柱本色。

　　他知道，这场战斗，他必须赢。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些在雨中为他送上一碗热粥的普通人，为了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希望。

　　他打开电脑，开始起草一份报告——《关于恳请省委省政府支持梨安片区破除干扰、轻装上阵、全力推进新区建设的报告》。他要将梨安面临的真实困境和盘托出，直接争取最高层面的支持！

　　就在他凝神写作时，加密通讯设备突然又收到一条信息，是沈清荷发来的，内容十分简短却石破天惊：

　　“紧急。查获刘工临终前偷偷藏匿的微型录音笔，内容涉及车祸真相及更高层指示。但录音笔损坏严重，正在紧急修复。绝对保密！”

　　周砥的心脏猛地一跳！

　　录音笔！刘工竟然还留下了后手！

　　真相的曙光，终于穿透了重重黑幕，露出一丝微光！

　　他紧紧攥紧了拳头，目光投向窗外依旧黑暗的雨夜。

　　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但他已经看到了破晓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