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225、暗流未平

　　省委党风廉政建设专题工作会议的内容，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昭苏省官场掀起滔天巨浪。平湘市市长A被带走调查的消息，虽然官方通报语焉不详，但其冲击力足以让整个平湘市的权力结构发生剧烈震荡。

　　周砥从省城返回梨安的路上，接到了无数个电话。有关心试探的，有惊慌失措的，也有故作镇定的。他一概以“刚刚参加完会议，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为由，客气而疏离地应对过去。他知道，此刻任何多余的表态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解读，保持沉默和常态是最佳的选择。

　　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阳光透过玻璃，在车内投下斑驳的光影。周砥的心情并不像外界想象的那般狂喜或激荡，反而有一种激战过后的虚脱感和深沉的疲惫。两年多的隐忍、挣扎、甚至时刻面临的危险，在这一刻终于有了一个阶段性的结果。但他更清楚，扳倒一个A，并不意味着所有问题迎刃而解。A的倒台，会留下巨大的权力真空和错综复杂的利益乱麻，新的博弈即将开始。而对于梨安，对于他周砥而言，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拉开序幕。

　　车子驶入梨安县政府大院，周砥刚下车，县委办主任就急匆匆地迎了上来，脸色有些发白。

　　“周县长，您可算回来了。市里……市里刚才来了好几个电话，询问省里会议的精神，语气都很急。另外，县里几位领导也来打听过消息……”主任压低声音，眼神里带着一丝慌乱。

　　A市长出事，梨安县里那些曾经与A系人马过往甚密、甚至在某些事情上配合市里给周砥使过绊子的人，此刻自然是惶惶不可终日。

　　周砥面色平静，一边大步走向办公楼，一边吩咐道：“通知下去，下午三点召开县政府党组扩大会议，传达省党风廉政建设工作会议精神。原定日程不变，该抓的工作一样不能落下。特别是东部新城的几个重点项目，进度和质量必须保证。”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没有丝毫波澜，仿佛省城的风暴并未对他产生任何影响。县委办主任看着周砥镇定自若的背影，慌乱的心似乎也安定了几分，连忙应声去安排。

　　下午的会议，县政府会议室座无虚席。所有与会人员的目光都聚焦在周砥身上，试图从他细微的表情里读出一些信息。然而，他们失望了。周砥全程按照上级下发的传达提纲，一板一眼地传达会议精神，语气平缓，内容严谨，没有添加任何个人发挥，更没有提及平湘市的任何具体情况。

　　他只是最后强调了一句：“省委对党风廉政建设和反腐败工作的决心是坚定不移的。我们每一位同志，都要深刻领会会议精神，严守纪律规矩，清清白白做人，干干净净做事，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梨安的发展建设中来。”

　　这番话，听在不同的人耳中，自有不同的分量。

　　散会后，常务副县长赵建国磨蹭着留到了最后，等其他人都走了，才凑到周砥身边，递上一根烟，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县长，省里这次会议……力度很大啊。市里A市长那边……看来是真的出大事了？”

　　周砥看了他一眼，没有接烟，只是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淡淡道：“老赵，组织上的事情，自有组织的程序和纪律。我们作为党员干部，不信谣、不传谣，做好本职工作才是本分。东部新城那边征地拆迁的后续问题，你多上心，群众工作一定要做细，不能再出任何群体性事件。”

　　赵建国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连忙点头称是，讪讪地退了出去。他知道，周砥这是不想跟他谈论任何关于A的事情，同时也是一种敲打。征地拆迁的工作之前因为市里某些人的暗中阻挠和纵容，确实出过一些纰漏，他赵建国也脱不了干系。

　　看着赵建国离开的背影，周砥目光微凝。赵建国是本地成长起来的干部，在某些问题上立场并不坚定，与市里A的秘书也曾有过一些往来。A倒台，赵建国这类人此刻必然心惊胆战，急于寻找新的靠山和表态机会。但周砥现在并不急于清理队伍，稳定压倒一切。只要他们现在能把工作干好，过去的账，可以慢慢算。水至清则无鱼，眼下用人之际，平衡和驾驭更为重要。

　　处理完积压的文件，窗外已是华灯初上。周砥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这才想起与沈清荷的晚饭之约。他立刻拿出加密电话，拨了过去。

　　电话很快接通，沈清荷的声音带着一丝倦意，但很清晰：“忙完了？”

　　“刚开完会。你还在省城？”周砥问道。

　　“嗯，案子后续的事情还有很多，这几天都要连轴转。老爷子已经回梨安了，他说在家等你，让你直接过去就好。”沈清荷顿了顿，补充道，“我可能晚点才能回去。”

　　“好，那你先忙，注意休息。我这就过去。”周砥心中了然，沈官清退休后常住省城，这次特意回梨安老家，显然不只是为了吃一顿饭那么简单。这更像是一次非正式的、却意义重大的会面。

　　周砥没有叫司机，自己开车去了沈官清在梨安县的住处。那是一个位于老城区的幽静小院，闹中取静，是沈官清早年置下的产业，退休后偶尔回来小住。

　　周砥停好车，整理了一下衣领，深吸一口气，才走上前敲门。门很快开了，开门的正是精神矍铄的沈官清。

　　“沈叔叔。”周砥恭敬地叫道。

　　“来了？进来吧，饭菜刚准备好，就等你了。”沈官清笑容和蔼，侧身让周砥进来，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长辈在等待晚辈回家吃饭。

　　小院收拾得干净整洁，餐厅的桌上摆着几样家常菜，还温着一壶黄酒。没有外人，只有他们一老一少。

　　两人落座，沈官清给周砥倒上一杯黄酒，没有急于谈论正事，而是闲聊起梨安的风土人情和一些过往旧事。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渐渐融洽。

　　沈官清才似是不经意地提起：“省里这次的动作，很快很果断。秦书记亲自坐镇，阻力会小很多。A在平湘经营多年，盘根错节，这次虽然拔掉了这棵最大的毒树，但地下的根须恐怕还要清理一段时间。”

　　周砥放下酒杯，认真倾听：“是，沈叔叔。我明白，这只是一个开始。梨安这边，我会尽力稳住局面，确保工作不断档，不出乱子。”

　　沈官清赞许地点点头：“你这次做得很好，沉得住气，有大局观。关键时刻，能稳住的人才能担大事。A倒台，市里的格局要大变，省里也会空出一个重要的位置，很多人都会动心思。”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看着周砥：“对你而言，这既是机遇，也是考验。你现在县长任期将满，按正常路径，下一步应该是接任县委书记。这是梨安发展的关键时期，需要稳定和连续性。但市里省里风云变幻，难免会有人想把手伸过来，或者把你推出去。你要有所准备。”

　　周砥心中一凛，知道这才是今晚谈话的核心。他沉声道：“谢谢沈叔叔指点。我还是那句话，服从组织安排。无论在什么岗位，都会尽全力为梨安百姓做事。至于其他的，我不去想，也相信组织会有通盘考虑。”

　　“嗯，有这个心态就好。”沈官清笑了笑，“官场之上，很多时候欲速则不达。脚踏实地，把政绩做出来，把根基打牢固，该来的自然会来。梨安东部新城是你一手推动起来的，这是你最重要的政治资本，一定要抓好，抓出成效。”

　　“我明白。”周砥郑重应道。

　　“至于清荷那边……”沈官清话锋一转，语气柔和了些，“她这次立了大功，在省纪委内部的声音更高了。秦书记很赏识她。她这孩子，性子倔，事业心重，以前……唉，也是不容易。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本不该多嘴。但既然你们彼此都有意，我也乐见其成。李雯那孩子的事，过去了，活着的人总要向前看。清荷她……是真心待你。”

　　周砥的心被触动了一下，他低下头，沉默片刻，才道：“沈叔叔，我对清荷是认真的。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

　　“我懂。”沈官清拍拍他的肩膀，“不必急于一时。等一切都彻底平稳下来，再办也不迟。到时候，我这老头子给你们操办。”

　　这时，院外传来汽车的声音，不一会儿，沈清荷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她看到周砥和父亲正在对饮，脸上露出一丝疲惫而温暖的笑容。

　　“爸，周砥。我回来了。”

　　“还没吃饭吧？快坐下，菜还热着。”沈官清连忙招呼女儿。

　　沈清荷洗了手坐下，周砥给她盛了饭。三人围坐在一起，气氛变得更加温馨家常。沈清荷简单说了说省纪委专案组的工作进展，A的问题非常严重，牵扯面甚广，但初步审讯还算顺利。

　　吃完饭，沈官清借口年纪大了要早点休息，把空间留给了两个年轻人。

　　周砥和沈清荷走到院子里，初夏的夜风带着一丝凉爽。两人并肩站着，一时都没有说话，一种无声的默契和情愫在空气中流淌。

　　“梨安这边，没什么异动吧？”沈清荷轻声问道。

　　“暂时没有，都在可控范围内。”周砥回答，“倒是你，要注意安全，也要注意休息，别太拼了。”

　　“习惯了。”沈清荷笑了笑，侧头看他，“听说下午开会，很多人吓得不轻？”

　　“树倒猢狲散，自古皆然。现在最重要的是稳定和发展。”周砥的目光望向远处新城工地的点点灯火，“不能让这些事情影响了梨安前进的步伐。”

　　“你比以前更沉稳了。”沈清荷看着他坚毅的侧脸，轻声道。

　　“经历的多了，总要学会成长。”周砥转过头，目光与她对视，“清荷，谢谢你。没有你，我不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沈清荷摇摇头：“是你自己从未放弃。我只不过做了该做的事情。”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工作和未来的局势，时间不知不觉流逝。夜渐深，周砥起身告辞。

　　沈清送他到门口，月光洒在两人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周砥，”沈清荷忽然叫住他，声音很轻，“等这件事彻底了结，我们……是不是该考虑一下未来了？”

　　周砥的心猛地一跳，他看着她清澈而带着一丝期待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好。等这一切都过去。”

　　开车返回住所的路上，周砥的心久久不能平静。沈官清的话语，沈清荷的眼神，都让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和责任感。过去的阴影正在逐渐淡去，新的生活似乎真的在向他招手。

　　然而，就在他的车即将驶入小区时，电话突然响了，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周砥皱了皱眉，还是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是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声音，语速很快：“周县长，有人要对你不利！小心你身边的人！特别是……小心赵……”

　　话没说完，电话就猛地被挂断，只剩下忙音。

　　周砥猛地踩下刹车，将车停在路边，心脏骤缩！他迅速回拨过去，却提示对方已关机。

　　夜色浓重，路灯昏暗地照亮着前方的路。周砥握着方向盘，手心里渗出冷汗。刚刚因为A倒台而略微放松的神经，瞬间再次紧绷起来。

　　暗流，从未真正平息。危险的警报，似乎又以另一种方式拉响了。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冷静。看来，这场斗争，远未到结束的时候。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县公安局长的号码。

　　“是我，周砥。有点情况，需要你立刻秘密安排一下……”他的声音低沉而果断，消失在梨安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