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229、微澜再起

　　婚后的生活，为周砥原本紧绷而孤寂的世界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暖意与安定。沈清荷并非寻常女子，她既有纪委干部的锐利与清醒，又有为人妻的细腻与包容。她没有试图抹去李雯存在的痕迹，只是用一种温和而坚定的方式，逐渐让那套简单的宿舍焕发出新的生机。清晨餐桌上温热的粥，深夜书房里悄然添上的热茶，以及周砥下乡归来时那双接过公文包、带着关切的眼神，都让周砥真切地感受到“家”的温暖。

　　这种安定感并未让他沉溺，反而转化为更沉稳的工作动力。他依旧是那个雷厉风行、事必躬亲的周县长，但眉宇间积年的郁结似乎化开了些许，处理复杂关系时也多了几分从容的气度。

　　然而，梨安的官场从未真正风平浪静。A的倒台如同砍倒了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露出的空地吸引了新的想要播种的势力，而残留的根须也在暗中滋生着新的枝芽。

　　周砥县长任期第四年的开端，就笼罩在一层微妙的氛围中。关于县委书记即将调动的传闻愈演愈烈，这让县里许多人的心思活络起来。谁将接任？空出的位置又将引发怎样的人事连锁变动？每一个可能的变化，都牵动着无数人的神经。

　　周砥谨记岳父沈官清的告诫，沉心做事，不对传闻做任何评论，更不参与任何形式的私下串联。他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东部新城的二期规划和新年度民生实事的推进上。但他能明显感觉到，身边一些人的态度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以往某些可能还会犹豫或阳奉阴违的指令，如今落实得异常顺畅；汇报工作时，恭敬和热切的眼神也明显多了起来。这是一种无声的押注，赌他周砥在接下来的变动中能更进一步。

　　这种变化，让周砥更加警惕。他深知，过度的追捧往往是风险的先导。

　　这天下午，周砥正在听取财政局关于年度预算调整的汇报，办公室主任匆匆进来，附耳低语了几句。周砥眉头微蹙，对财政局长道：“先按刚才议定的思路拿方案，我有点事，稍后再说。”

　　来到办公室，副县长赵建国正等在那里，脸色灰败，眼神躲闪，完全不见了往日哪怕假装出来的镇定。

　　“县长……”赵建国声音干涩，几乎带着哭腔，“我……我犯了严重错误，向您检讨来了！”

　　周砥不动声色，示意他坐下：“慢慢说，什么事？”

　　赵建国哪里坐得下，他颤抖着手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放在周砥的办公桌上，信封口没封紧，露出几叠百元大钞的边角。

　　“县长，这是……这是昨天有人塞到我家门缝里的……还有一张纸条……”赵建国声音发颤，“纸条上说……说是感谢我之前的‘帮忙’，这是点‘辛苦费’，以后……以后还有更多合作的机会……”

　　周砥的目光扫过那信封，又落回赵建国惨白的脸上，没有说话。

　　赵建国更加慌乱，语无伦次地继续道：“我……我承认，之前……之前因为害怕，确实……确实在一些事情上，没有坚持原则，可能……可能无意中给人透漏过一些消息，或者……或者在有些事情上睁只眼闭只眼……但我绝对没有主动拿过一分钱！这次……这次我真是吓坏了！我知道错了！求县长看在我也为梨安工作这么多年的份上，给我指条明路……”

　　周砥心中了然。这是有人在对赵建国这种意志不坚定、有“前科”的干部进行“围猎”，既是拉拢，也是试探，更可能是为将来插手梨安事务埋下的棋子。送钱上门，其心可诛。

　　“纸条呢？”周砥沉声问。

　　赵建国连忙又掏出一张打印的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没有称呼没有落款。

　　周砥看了看，内容与赵建国所说一致。他沉吟片刻，问道：“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没……没有了！我一发现就立刻来向您汇报了！谁都没敢告诉！”赵建国连忙保证。

　　“钱和纸条先放我这里。”周砥语气严肃，“老赵，你能第一时间来找我，说明你还没有完全糊涂，还知道敬畏纪律。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赵建国连连点头，汗如雨下。

　　“你现在要做的，”周砥盯着他，“第一，管住自己的嘴，这件事对任何人都不准再提起。第二，回去正常工作，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要露出任何异常。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好好回想一下，你之前到底在哪些事情上‘失了原则’，‘透漏了消息’，写一份详细的情况说明，不隐瞒，不夸大，明天秘密交给我。这不是儿戏，关系到你怎么定性，能不能过关，明白吗？”

　　“明白！明白！谢谢县长！谢谢县长给我机会！”赵建国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几乎要跪下来。

　　“去吧。”周砥挥挥手。

　　赵建国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脚步虚浮。

　　周砥看着桌上那扎眼的信封和纸条，脸色沉静，目光却锐利如刀。果然开始了。A的倒台非但不是结束，反而可能开启了新一轮更隐蔽、更狡诈的角逐。对方不再采用赤裸裸的威胁和制造意外的手段，而是换成了更“官场”的方式：拉拢、腐蚀、布局。

　　他拿起内部电话，直接叫来了王浩。

　　“浩子，有件事，你亲自去办，绝对保密。”周砥将情况简单告知，指示王浩，“你安排绝对可靠的人，秘密监控赵建国家附近，特别是夜间，留意任何可疑人员和车辆。对方一次不成，未必不会二次接触。另外，查一下这个信封和纸张的来源，虽然希望渺茫，但也要试试。”

　　王浩神情凝重地领命而去。

　　晚上回到家，周砥和沈清荷说起此事。沈清荷听完，蹙眉沉思片刻道：“手法很老道，像是某些势力惯用的‘投石问路’。赵建国这种有软肋的干部，最容易成为突破口。对方的目标，恐怕不只是拉拢一个副县长那么简单。”

　　“我也这么认为。”周砥点头，“很可能是在为后续的人事布局铺路，或者想在新城项目里掺沙子。”

　　“你处理得对。稳住赵建国，既能保护他不再滑向深渊，也能顺藤摸瓜，看看背后到底是谁。”沈清荷分析道，“不过，你也要小心。你现在是众矢之的，很多人盯着你。处理这种事，分寸把握不好，容易引火烧身。”

　　“放心，我有数。”周砥握住她的手，“正好，也借这个机会，看看县里还有哪些人心思不稳。”

　　沈清荷反握住他的手，眼神里带着担忧，也带着信任：“省纪委这边，关于A案的后续影响评估也在做。最近确实有一些迹象表明，某些力量正在重新整合，试图填补A留下的真空。梨安是块肥肉，又是你周砥在主导，自然会吸引各种各样的目光。需要我这边留意什么，随时告诉我。”

　　夫妻二人，一个在明处执掌一方，一个在暗处惩贪肃纪，此刻更像是在并肩作战的战友。

　　第二天，赵建国果然悄悄送来了一份手写的情况说明，厚厚一沓。周砥花了一整晚的时间仔细翻阅，越看心情越沉重。赵建国交代的问题不少，虽然大多够不上违法，但严重违反工作纪律和保密纪律，尤其是在新城项目招标和一些人事调整上，确实有意无意地泄露信息，甚至在某些环节做了顺水人情。这些情况，无疑给某些势力提供了干预和布局的可乘之机。

　　周砥将材料锁进保险柜，没有立刻处理。他在等，等王浩那边的调查结果，也在等幕后的人下一步的动作。

　　梨安的春天，万物复苏，东部新城的工地上更是生机勃勃。但周砥深知，在这片蓬勃发展的景象之下，看不见的博弈从未停止。他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舵手，稳稳掌控着梨安这艘大船的方向，既要避开明处的礁石，也要警惕水下的暗流。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王浩终于带来了消息。监控的人发现了一个可疑身影曾在夜间出现在赵建国家附近徘徊，但并未再次投递物品。对方极其警惕，无法跟踪。信封和纸张是最普通的款式，全县各处都能买到，无从查起。

　　线索似乎断了。

　　周砥并不气馁。他让王浩撤掉监控，停止主动调查。他知道，对方既然出手一次，就一定会有第二次。现在需要的是耐心。

　　他将赵建国叫来，没有给他看那份说明，只是严肃地告诫他：“事情我知道了。你交代的情况，组织上会核实。从现在起，你的一言一行都在组织的考察范围内。把你分管的工作扎扎实实做好，将功补过，是你唯一的选择。不要再抱有任何侥幸心理。”

　　赵建国面如死灰，又带着一丝如释重负，连连保证一定痛改前非。

　　处理完赵建国的事，周砥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楼下院子里新栽的香樟树已经吐露新芽。春天带来的不只是温暖和生长，也有滋生的蚊虫和霉菌。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新城建设指挥部的号码：“是我，周砥。通知下去，明天上午九点，召开新城项目廉政风险排查专题会，所有承建单位、监理单位、指挥部全体人员参加，一个都不能少。”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风暴或许还在酝酿，但他必须先扎紧自家的篱笆。泥阶攀登，每一步都需脚踏实地，亦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真正的考验，从来都在细微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