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230、预感

　　新城项目廉政风险排查专题会开得雷声大，雨点也不小。周砥亲自主持，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他没有点名任何具体事件，但列举了工程建设领域可能存在的种种猫腻和腐败风险点，从围标串标、材料以次充好，到监理形同虚设、验收走过场，每一个环节都剖析得入木三分。与会的大小老板和干部们听得后背发凉，他们第一次见到这位以实干著称的县长展现出如此锐利和强硬的一面。

　　周砥最后强调：“东部新城是梨安的未来，是省委市委都高度关注的工程，更是梨安几十万老百姓看着的工程！谁要是敢在这个项目上动歪心思，伸脏手，我周砥第一个不答应！梨安县委县政府也绝不答应！不管涉及到谁，什么背景，一律严肃查处，绝不姑息！”

　　会议结束后，各种揣测和议论在私下里流传。有人认为这是周县长新官上任三把火（虽然他已任县长三年多），有人觉得这是针对最近某些传闻的敲打，更有些心里有鬼的人开始坐立不安。但无论如何，周砥通过这次会议，成功地将“廉洁”和“规矩”两根弦绷紧在了所有参与新城建设者的心头。

　　会后的几天，周砥明显感觉到一些工程项目的推进速度似乎慢了些，报送审批的材料也比以往更加规范、详实。这是一种积极的信号，说明他的警告起到了作用。

　　赵建国仿佛换了个人，工作变得异常积极主动，以往能推则推的麻烦事 now 也抢着去协调处理，对分管的部门和项目要求近乎严苛。周砥冷眼旁观，知道这是戴罪立功的心态，但他乐见其成。驾驭干部，有时也需要利用这种敬畏心理。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梨安内部的波澜稍稍平息，来自市里的风却开始吹动。

　　周五，周砥接到市委办通知，下周市委将召开一次全市经济工作分析会，要求各县区长参加。通知很常规，但通知末尾附加了一句：会后，新任市委副书记、市长陈浩同志想单独听取梨安县关于东部新城建设情况的汇报，请周砥同志做好准备。

　　陈浩是A倒台后由省里空降下来的干部，年纪不大，作风却以务实和强硬著称。他到任后一直比较低调，忙于熟悉情况，这次突然提出要专门听取梨安的汇报，意味深长。

　　周砥立刻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他不敢怠慢，利用周末时间，亲自把关，让相关部门准备了极其详实的汇报材料，从规划理念、投资规模、工程进度、经济效益预测到面临的困难和挑战，都做了充分准备，数据扎实，逻辑清晰。

　　沈清荷周末也从省城回来，看了周砥准备的材料，点头表示认可：“材料很扎实，足以应对任何提问。陈市长初来乍到，急于打开局面，做出成绩。梨安新城是全市瞩目的亮点工程，他关注是正常的。你正常汇报即可，关键是突出成绩的同时，也不回避实际困难，尤其是需要市里协调支持的事项，这样既显务实，也能试探他的态度。”

　　有了妻子的分析，周砥心中更有了底。

　　周一的经济工作分析会波澜不惊。陈浩市长做了主旨讲话，强调要抓住机遇，迎难而上，确保全年经济目标实现，讲话风格果然干脆利落，数据信手拈来，对各县区的情况似乎也颇为了解。

　　散会后，周砥在工作人员引导下来到陈浩的办公室。陈浩的办公室布置简洁明了，书柜里多是经济类和政策法规类书籍，办公桌上文件堆放整齐。

　　“周砥同志，请坐。”陈浩从文件上抬起头，露出一丝公式化的笑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久闻大名啊，梨安的周县长，能干实事，也能啃硬骨头。”

　　“陈市长过奖了，都是份内工作。”周砥谦逊地坐下，腰板挺直。

　　“东部新城是市里重点工程，我一直想找时间详细了解一下。今天正好有机会，听听你这位一线总指挥的介绍。”陈浩开门见山。

　　周砥沉心静气，开始汇报。他语速平稳，重点突出，用数据和事实说话，既充分展示了新城建设取得的显著成效和对未来发展的拉动作用，也坦诚地提到了征地拆迁后续、配套资金压力、高端人才引进等实际困难，并提出了希望市里给予政策倾斜和资源支持的具体请求。

　　陈浩听得很专注，不时插话询问几个细节，问题都切中要害，显示出他确实做足了功课。

　　汇报进行了近一个小时。最后，陈浩沉吟片刻，开口道：“嗯，情况比我预想的还要好一些。周砥同志，你们县班子确实花了心思，下了功夫。成绩值得肯定。”

　　周砥正要谦谢，陈浩话锋一转：“不过，越是这样的重点项目，越要注重发展的质量和可持续性。我注意到，你们目前的投资拉动效应明显，但科技创新元素的注入、绿色低碳理念的体现，还有提升空间啊。不能光是盖楼修路，还要着眼未来，谋划产业的核心竞争力。”

　　周砥心中微微一凛，点头称是：“市长批评得对，这方面我们确实正在加强规划和招商引资力度。”

　　“不是批评，是提醒和建议。”陈浩摆摆手，语气缓和了些，“市里对梨安新城期望很高，不能停留在县域经济的层面，要敢于对标全省甚至全国一流的开发区。下一步，市里会考虑成立一个更高层面的协调领导小组，统筹全市资源支持新城发展，尤其是在引进战略性新兴产业方面，要形成全市一盘棋的合力。”

　　周砥立刻表态：“感谢市里的重视和支持！我们一定坚决落实市里的指示要求，把新城建设得更好！”

　　“好。”陈浩点点头，看似随意地又问了一句，“我听说，你们县里最近在搞廉政风险排查？动静不小嘛。有这个意识是好的，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把握好度，不要搞得投资商人心惶惶，影响了发展势头。稳定和发展，是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嘛。”

　　周砥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请市长放心，我们主要是内部敲警钟、堵漏洞，规范管理，目的是为了更好更健康地发展，绝不会搞‘一刀切’，更不会影响企业正常经营和投资信心。”

　　“那就好。”陈浩看了他一眼，目光似乎有些深邃，“好了，今天就到这里。有什么困难，及时向市里汇报。”

　　“谢谢市长！”周砥起身告辞。

　　走出市政府大楼，周砥的心情并不轻松。陈浩市长的谈话，肯定中有提醒，支持中带着审视，尤其是最后关于廉政排查的那句话，看似随口一提，却可能意有所指。成立市级协调领导小组，看似是加强支持，但也可能意味着市里对新城项目的控制力会加强，未来的决策可能会受到更多来自市里不同方向和利益的影响。

　　返回梨安的路上，周砥一直在思考。这位新市长，显然不是等闲之辈。他的关注点和施政思路，与前任A市长截然不同，更注重高质量发展的内涵和市一级的统筹力。这对梨安、对周砥而言，既是新的机遇，也意味着新的挑战和需要重新适应的游戏规则。

　　刚回到办公室，县委办主任就送来一份文件，是市委刚下发的关于成立“市东部新城发展协调领导小组”的通知，组长由陈浩市长亲自担任，副组长包括分管发改、财政、规划建设的副市长，成员囊括了相关市局一把手，以及梨安县县委书记和周砥。

　　通知要求，领导小组下设办公室，办公室设在市发改委。

　　周砥看着这份通知，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领导小组的规格很高，陈市长亲自挂帅，但办公室却设在了市发改委，而不是项目所在地的梨安县。这其中的微妙差异，耐人寻味。

　　他仿佛看到，一场关于梨安新城未来发展主导权的博弈，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风，起于青萍之末，而他已经感受到了那细微却不容忽视的气流变化。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沈清荷的号码。

　　“清荷，市里成立了新城协调领导小组，陈市长任组长……嗯，刚收到通知……我感觉，新的考验可能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