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寒山行滞邂伤客 ...
-
卯时刚到,还未出夜,霜山绵延,雪龙潜渊,天盖地舆,高枕酣眠。
万顷墨色当中,东方一点残月冷冷清清地翻上龙背,笼下一层月白寒纱。
这寒纱紧紧贴住皮肤,毫不留情向内里的血肉和骨头渗透。金三姐哆嗦着拢好冬衣,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踩着咯吱咯吱响的木梯下了楼,梦游般走到柜台前,摸起火折子给蜡烛点了火。
又捧着蜡烛踱到门前,磨磨蹭蹭了好一会,才终于有勇气开了大门。
木闩刚一拔下,凛冽寒风迫不及待一涌而进,扑在脸上。金三姐嘶了口凉气,当即缩紧肩头,抄起竹竿麻利挑下门头灯笼,方一点亮便速速重新挂上。
橘红色灯火从门前撒下,照出雪地里一左一右深陷及踝的一对脚印。
只这么一会,金三姐便觉得手掌险些都要被冻坏,又忙将大门虚虚掩上,一回头,打眼就见一抹红色身影坐在昏黑大堂中。
“客人又起这么早啊?”
金三姐将蜡烛放回柜台上,招呼道。
之所以说“又”,是因为这位客人因大雪封山,在她家谒舍连住了三日,三日都是雷打不动,每早天不亮就起。
金三姐头一日起来时,见这小少年端坐在大堂内,一把长剑放在桌上,着实给她吓得不轻。
心里慌神寻思着,客房里皆备有火盆,按理说不会轻易冻醒。就算真冻醒了,也不至于为这点事就要她的命吧。
直到她颤颤巍巍走近了,看见少年满头的大汗和衣服上尚未消融的雪粒,这才明白过来,这人竟已从外面练了一轮剑回来。
“练剑之事,不可懈怠。前几日我为赶路荒于练习,眼下索性无事,便特意早起了一会,扎扎马步,稳稳心思。”
少年笑着回道:
“还得麻烦金老板多烤两份烧饼,不然我怕是撑不到午时就饿了。”
“好嘞,那便是五份芝麻烧饼,再加一大碗羊肉汤。”
金三姐去后厨将灶点上,先把肉汤下了锅。
天气严寒,要想将肉煮得烂透,得比平时多煮上好一会。趁着这个空当,她先将烧饼热好端了出来,又将角落里的小烤炉拉到桌边,操着火钳丢了三个圆滚滚的地瓜进去。
炉烟一起,只有她二人独坐的大堂终于有了些烟火气。
“这天可真是冷得厉害,我今个起来就一直馋得慌,想着先给自己烤上几个地瓜解解馋,你要不要也来一个?”
金三姐翻转着地瓜,同少年拉起家常,“瞧你年纪轻轻,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天天这般睡不够觉,该多吃点补回来才好。”
又顺势道:
“早就想问你了,可有十七八了?”
“金老板看人真准,刚过十七不久。”少年笑吟吟答道。
“那还有三年才成人,你家人舍得让你出来见世面,倒也挺好。”
金三姐心里感慨着,这少年小小年纪就独自出来行走江湖,真是不易。
转念一想,又觉得人大抵就是要趁着年轻闯荡一番,才不白白浪费了这意气风发的年纪。
哪像她,人至中年,半辈子已定,就是有那个心思,也没那个心气啰。
这么想着,她不禁替少年担忧起来:
“唉,虽说如此,可惜这日子挑得不行。你瞧这雪下得老大,山路都走不通,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动身。反正再有十几天便是春雨节,当初怎的不等过了节再走?”
春雨节可是个重要日子,往年这个时候,谒舍里就只有她一个,别说客人了,路上行人都不见一个,都早早回了家里准备过节,哪有像这少年赶着过节时候出门远行的。
照水叼着烧饼,凑过来帮金三姐看着柴火,含含糊糊答道:
“真等到春雨节那我可就舍不得走啦。镇子里开春市、游春会,热闹得很,我不得玩到二月才能收起心思?还是办正事要紧。”
“嗐,年轻人贪玩有什么要紧,不在乎这一天两天的。不过要是运气好,雪这几日能停,你在路上赶赶紧,还是能进驺城过节的。”
“借金老板吉言,能赶上自是最好,我还没见过外面过节的样子呢。”
少年到底还是喜欢热闹,听了金三姐的话,心里也盼着这雪能早日停了。驺城还在边春岭那头,要赶过去可得费些时候。
想到这里,她忽地意识到什么,反过来提醒金三姐:
“对了,金老板到时候打算怎么过节?这天寒地冻的,路不好走,金老板若是准备回家,也得抓紧时间了。”
“我?”
金三姐似是没想到客人会问这个问题,一抹异色掠过面庞,紧接着随口笑道:
“我嘛,再在谒舍呆几天看看,说不定还有生意可以做呢。”
“可是……”照水方想说这谒舍坐落山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她这三日里都没见到过第三个人影,但这话还未出口,便被她自个咽了回去。
金三姐看她样子显然是不信,又忙道:“你看啊,要不是我这几天还开着门,你岂不是要被困在山脚,无处可去了?”
她挥手扇了扇炉口的烟,从里面捞出一个烤得刚刚好的地瓜,小心翼翼夹到碗里,推给照水:
“晾一会再吃,小心烫着。”
又将自己那两个地瓜捞了出来,盛在一边,转身回后厨去看灶上的羊肉汤热乎了没。
照水本想说她手上都是茧,皮实,不怕烫,但想了想,还是没说,顺了金老板的好意,撑着下巴默默等地瓜一点点凉下来。
山底的冬夜寂静得可怕,面前的地瓜散发出一阵阵香甜气息,照水忍不住想:
也不知道十九现在在哪?可否过了边春岭?金老板烤的地瓜可香,可惜她是吃不上了。
又想起杜老板,那晚临走前说什么都不肯见她,只叫管青纶替自己扔过来一个包袱。
包袱拎着可沉,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几套合身的冬春衣装,一沓足够她赁下好几整座楼船的飞钱,一套不明来历的护心甲,几张常见病症的药方,一打伤药,还有青姨顺手塞进去的机关术手写心得。
照水叹了口气,自己走得匆忙,也不知道杜老板还在不在生她的气?
正这么有一搭没一搭想着,外头忽地有窸窣动静随风穿门而入。
照水眼神一凛,握住长剑腾地起身。
她没有感觉到杀气,但那踩在雪地里的脚步声暴露了来者是习武之人。
不,来人不止一个。
照水又屏气细细听了一会。
其中一人应是武者,脚步一深一浅,像是扛着什么重物,另一人则听不出脚步,只有沉重身躯拖过雪地的闷响。
此人受了重伤?
照水心里有了底,持剑静候那二人朝谒舍走近。
“金家谒舍。”
段敏费劲抬起麻木的脖颈,看了一眼那挂在门前写着“金”字的橘红灯笼。
灯笼里火光跳动,分明没有温度,她却觉得冻僵的脸颊被这橘火照得暖乎乎的,仿佛下一息就能化成一滩沸水。
自己竟是被冻出幻觉了。
她呼出一口白雾,微微蹲下身,想将肩膀上的人放下,不料对方一动不动闭目垂在她肩头,动静全无。
段敏一惊,低下头来,见此人鼻尖还在喷出微弱热气,这才稍稍安心。
“有人吗?”
一走到谒舍门前,段敏隐隐约约闻到一股淡淡药香在鼻尖萦绕。她靠沉重的身体勉强撞开大门,试图将昏死之人扶进大堂。
奈何她整条胳膊都僵得厉害,分不出是冻的还是被压麻的,只好朝里头喊道:
“有人吗?老板在吗,过来帮忙搭把手。”
伤者脑袋耷垂,面容苍白,身体有如铅重,段敏一停下来,她的身子便止不住地往下滑坠,抖落一衣积雪。
“我来帮你。”
耳熟的少年嗓音在头顶响起,两只比寻常少年多了些风霜的手伸了过来,帮她稳稳接住伤者。
“多谢好心人!”
段敏肩头骤地一轻,身体里紧绷了整夜的一根筋也随之猛地一松,她恍惚间抬头,却又怔住:
“啊,是你……”
她杵在门口,难以置信看着红衣少年将伤者抱到长凳上放平,愣神一会才快步跟了上去。
真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竟在一家不起眼的谒舍里,遇见这位了不得的人物。
“哎哟,这是怎么了,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段敏刚想上前同照水搭话,金三姐从后厨撩了帘子走进来,一见堂里忽然多了一个大活人,那边板凳上还躺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腹部淅淅沥沥淌了一地的血,险些一个手抖摔了手里的热汤:
“这、这是从山上摔下来的?”
“伤口极小极深,是为锐器所伤。”
照水轻轻撩开这人已结满血霜的衣服,率先映入眼帘的是腹部上一道显眼的手掌烙印。
掌印焦黑,血污淋漓,其中隐隐藏着一条约一寸长的细缝,正往外汩着鲜血。
看这细缝形状,不似刀剑捅的,倒更像是中了什么暗器。
她顿觉头疼不已。
虽然自己随身带了金疮药可暂时止血,但此人受伤过重,又没有内力护体,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一命呜呼。
可是这冰天雪地的,又要上哪儿去找懂医术的人?
无奈之下,照水只能先死马当活马医,拜托金三姐去她屋子里取她的包裹过来。
金三姐忙放下汤碗去了楼上,照水又拿出金疮药,边取了清水小心为伤者清理伤口,边问段敏道:
“这位细雨剑宗的少侠,麻烦你跟我讲一讲,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