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替死鬼（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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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我布好法阵了，你好了吗？”
李平敲了敲门。
“啊，好了好了！”
李悟回了神，最后看了一眼镜中自己的穿戴，确认无误后拿起傩面走出房间。
法冠上的彩带珠饰与成串的铜币随着他的步伐泠泠作响，细碎而清冷的金属撞击声让他渐渐沉静下来。
深吸一口气，李悟走到香案正前方，点头示意李平开锣。
“哐——哐——哐——”
锣鼓三通，声震屋瓦，李悟随之戴上傩面。
彩绘斑斓，表情古朴威严的木质面具，遮住了他所有的神情，只余双眼从细小的孔洞中望出，映着跳动的火光。
时辰已到，他脚踏禹步，遵循着古老严格的步伐轨迹，每一步都沉重地踩在特定方位。手中虽无巨斧，但并指如刀，随着身体的旋转劈、砍、扫、荡，空中发出“嗤嗤”的裂响。
李悟如同被无形之力牵引，双臂或展或缩，大开大合，每一次的旋转、顿足都精准地契合着角落里邺家单独请来的乐师敲击皮鼓与铜锣的节奏，在压抑的堂屋中碰撞出沉重又诡谲的声浪。
然而，那乐声却突然变了调子，节奏混乱，锣鼓声撕裂般尖利，毫无章法，活像百鬼凄嚎，刺得李悟头痛欲裂。
他的动作也随之失去平衡，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意缠上他的脚踝，冰冷刺骨，几乎让他步伐踉跄。
傩面下的呼吸骤然急促，白气呵在木质内壁上，李悟强稳心神：戏一旦开始，便不能中断，否则是犯大忌，他得坚持住才行。
可那堂屋内潜藏的厉鬼却开始变本加厉地捉弄起他来，在他单足独立时，一股巨大的推力猛地撞向腰侧，身形一晃，全靠多年练习的底子才勉强稳住，未至倾覆。
但法冠上的铜币剧烈碰撞，发出乱响，一片混乱。
恐惧瞬间裹紧了他的心脏，那寒意无孔不入，穿透厚重的法衣，直钻骨髓。
视野边缘，烛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似乎有浓重的黑影在蠕动，伴随着只有他能感知的，微弱而濡湿的细碎声响。
是冲我来的！不论是这恶鬼，还是邺家人！
李悟意识到这一点，可为时已晚。
场外的李平脸色煞白，显然也听出了这绝非原定的谱子，他焦急地冲向乐师，嘴唇刚张开——
“砰”一声闷响，一根不知从何处挥来的木棍狠狠砸在他的后脑，身体随之软倒。
李悟目睹此景，如坠冰窟，他眼睁睁地看着师弟被人拖走，乐师面无表情地敲击着皮鼓，邺老爷站在阴影中，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一切都明了了……
邺老爷的装傻、堂屋中的邪祟、被刻意引导的仪式……
都怪自己太蠢，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这邺家的诡异明明破绽百出，可自己偏要自欺欺人……
这根本不是驱邪，而是献祭！
李悟可不愿白白做了他人的囊中之物，他挣扎着想要冲出去，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早已不受控制，舞步非但没有停下，反而随着那发了疯似的鼓点，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停下！快停下！”
他在脑中疯狂嘶吼，但四肢百骸依旧不听使唤，疯狂的鼓点钻进他的颅骨，牵引着他的肌肉做出一次又一次超越极限的扭曲，肌肉因过度拉伸用力而酸痛颤抖，濒临抽筋，但他的动作却丝毫不停，仿佛被无形的线操控着，只知道舞动、舞动。
难道……他真的请“神”上身了吗？
一个绝望的念头尚未形成，便被剧痛撕碎，眼前只剩无尽的黑暗与刺目的红，精疲力尽，恐惧蚀骨。
他已有些神志不清，正兀自乱想着，耳边却传来一道模糊、滞涩，一听就不是人声的低语，给他浑浑噩噩的思绪带来了一阵清明。
“不……”
声音里伴着无法忽略的杂音，像是无数人濒死的痛苦喘息被拉长扭曲后的重叠，期间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轻笑，那笑声里没有任何欢愉，只有纯粹的恶意和嘲弄。
“是鬼上身……”
无法抑制地畏惧油然而生，李悟恨不得立刻昏死过去。
这鬼一直捣乱也就罢了，现在怎么还直接贴脸，真是一点做鬼的自觉也没有！
“哼，蠢货……”
厉鬼似乎是听到了李悟心中的吐槽，他冷哼一声。
很快，李悟便感觉到身上的阴寒之气退散了大半，动作也渐渐停滞，可还没能喘口气，痛意便从太阳穴传来。
方才被裹在厉鬼的气息中，隔绝了大半的杂乐之声，如今猛然听到如此清晰的，只觉得天旋地转，像有一根针扎进了脑中乱搅。
眼角开始湿润，渐渐的，鼻下，唇角，耳窝也感受到了濡湿的潮意。
李悟颤颤巍巍地伸出手，还未触及傩面，两道血泪便蜿蜒而下，木制面具随即发出一声轻响，裂成两半，“咚”地一声摔向地面。
这邺家真不是好东西，逮着他和师弟这两个菜鸟算计……
李悟再也支撑不住，他双膝一软，重重跪在地上，但痛楚远不及心中骇然。
在彻底倒向地面前，他拼尽最后力气抬起眼帘，烛火摇曳间，邺老爷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悲戚，只余下冰冷的算计。
而他身后的家人，眼神闪躲，或同情，或残忍，却无一例外地，都透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满意。
李悟已经没有了反抗的能力，瘫软在地，两个年轻人上前将他扶起，摆成盘腿而坐的姿势对着香案。
一直在哭啼的婴儿也放入他的怀中，李悟像是一个有骨架的人偶，被他们肆意摆弄着。
“父亲，这一次……真的能成功吗，之前死的……”
“小全。”
邺老爷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温和的笑意下浮动着疯狂之色，
“这是最顺利的一次，林大人说了，他是最适合的人选，一定会成功的。”
李悟听清了他们的对话，但已没有精力去思考这无端害他的林大人究竟是谁了。
他的五感正在消失，抬不起头，只能盯着怀中哭闹不止的婴儿……
不……这哪里是婴儿……
分明是个傀儡，一个被操控着的死婴。
他的双眼是闭合的，软唇呈浅灰色，没有呼吸带来的轻微起伏，但不绝于耳的尖利哭声却不断。
自己大概就是要给这孩子做替死鬼了……
鲜血混着泪水从李悟的眼眶流出，刚滴在死婴干瘪的脸颊上，就被他突然伸出的长舌急切又贪婪地舔去。
入目的血红色渐渐晕染开来，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直到陷入一片黑暗。
身体却像是挣脱了某种枷锁，李悟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剥离，周身一轻，另一重视野便豁然开朗，飘然升起，悬浮于空中，他俯瞰着底下熟悉的身躯，百感交集。
他这是……死了吧？
“不然呢？”
厉鬼的声音从他身前轻轻响起，李悟被一股气息捏着抬起了头，果然见到一个鬼影静立在傩公傩母木雕后挂着的画像边，周身缠绕着肉眼可见的森然寒气。
“鬼……鬼……”
他哆嗦着向后退去，之前虽然能感受到鬼气所在，但还从未见过真正的鬼，李悟忍住尖叫，眼里的恐惧却如何也不能掩藏。
那厉鬼瞧见他害怕的样子，反而起了兴趣，脚踝处缠绕着的黑色煞气若隐若现，他倾身而上，充满压迫地慢慢飘近。
一头浓密的长发如泼墨般漆黑，未经束缚，披散而下，几缕发丝随着靠近拂过李悟的脸颊，却什么感觉也没有带来，无论是瘙痒还是冰凉。
似乎是听见了他心中所想，厉鬼又开了口：
“别怕我……”
宽阔的胸膛停在李悟眼前，厉鬼的身躯依旧保持着生前的健硕，肌肉线条虬结而充满力量感，赤裸的上身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疤，刀剑创口、箭簇深坑，在毫无血色的皮肤上，如同大地干涸龟裂的可怕纹路，写满了苍凉与痛苦，
“你现在也是鬼啊，你也是这个世界上……最阴冷、最邪恶的东西了……”
被厉鬼这话提醒，李悟也反应了过来，难怪他怕鬼的生理反应减轻不少，若是先前见到鬼，他早该嘎巴一下晕那了，哪能像现在这样安然无恙地站……飘着。
而且面前这鬼也不是他想象中的可怖模样，反而生得极好，剑眉斜飞，狭长的丹凤眼内勾外翘，鼻梁高挺，还带一点驼峰。
李悟被迫仰视着对方，这张脸庞生前应当十分俊朗，但此刻却被一层浓重不化的青黑死气所笼罩，他的皮肤也呈现出一种非人的冷硬光泽，像打磨过的墓石，看不到一丝生机。
“对，我也是鬼，所以我不怕你！”
“对，你也是鬼，所以你别怕我……”
厉鬼的唇角似乎习惯性地勾着一抹弧度，像是在笑，可那笑容里却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嘲讽与漠视。
李悟感到身前的厉鬼靠得更近了些，只觉得满眼都是肌肉，实在是无福消受，于是伸出手想要推开，却被那鬼握住了手腕。
十指指甲尖锐而乌黑，微微弯曲，宛如鹰爪，顺着他的手臂抚至脸侧，长甲剐蹭着他的耳垂，语气缓慢而瘆人：
“恐惧的味道是苦涩的，很难吃……”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
“所以你最好……愉快地，享受这一刻……”
厉鬼说着猛地捏住李悟的下巴，将他整个人抬起，鼻尖抵上他脸颊上的软肉，深吸了一口气，
“多么新鲜的味道啊……”
“可爱的信徒们把你献上，我可不能让他们的心意白费……你说，该从哪儿开始下口呢？”
厉鬼松开手，那冰冷尖锐的指甲却并未离开，反而以一种近乎亲昵的动作为他拭去脸颊上的泪痕，随后指腹点在李悟轻颤的眼皮上，
“是这儿……汁水足……”
接着滑至他小巧的鼻头，
“还是这儿……骨头脆……”
又抵住他紧抿的嘴唇，
“或者是这儿呢？”
厉鬼黏腻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听得人牙根发酸，指尖又停在了他眼尾很小很淡的泪痣上，不轻不重地揉了两下，
“这儿好像也不错……”
他的声音像无数碎冰在摩擦，每一个音节都无情地蹂躏着李悟脆弱的魂体，带来停不下的战栗。
“唔唔！”
李悟拼了命地摇头，想要从厉鬼的魔爪下挣脱开，面前鬼眼的眼白已经渐渐消失在扩散的黑瞳之下，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不出丝毫光亮，一看就是要“开大”的样子！
“不……要……”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替死鬼（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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