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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记忆的回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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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内，程远握着那颗苹果，仿佛握着一枚从时光深处浮起的密钥。
空气里残留的那缕柑橘似的清淡气息，像一根无形的丝线，将他拽入了记忆的逆流。
不再是无序的碎片，这一次，过往如一卷保存完好的胶片，在意识的暗室里缓缓转动，显影出清晰到令人心悸的画面。
“远山哥哥！”
一旦打开记忆的阀门，那脆亮的声音犹似回响在耳边。隔着无常的岁月，还能品出十三岁的她全然的信任与仰望。他仿佛又看见那个坐在他家餐桌旁的小姑娘，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白皙的额角，仰头看他时，眼睛亮得像夏夜的星星。
高中那条落了槐花的回家路，是记忆里流淌着微光的河。
她升入高中以后，上下学的路上总能与他偶遇。有时是在车棚，有时是在岔路口。她总是带着惊喜看向他，然后眼睛弯起来，一路跟他聊着学校的事，话题琐碎，声音清亮。那时的他只觉得她像个甩不掉的可爱的小尾巴。偶尔她没出现，那条路竟会显得空落落的。
回望过去如翻开一本旧书，要重新翻开才明白，看不到她时那下意识的张望、那份因为偶遇而轻快起来的心情，其实还有一个更确切的名字。
在北京的第一个学年，他给她写过很多封信，不是已经兴起的电子邮件，是一笔一画写在信纸上的文字。他给她描述北京的秋色，校园的风景，图书馆的灯火，向她吐槽做实验的无趣，不符合他期望的专业，还有室友的臭袜子，末尾总不忘写：“好好学习，我在北京等你。”
落笔时，眼前会浮现她认真读信的样子，心里便升起一种模糊的期待，仿佛在这片更广阔的天地里，也理应有那个熟悉的、带着笑颜的身影并肩同行。
得知她高考失利的消息，是在暑期一个闷热的午后。母亲在电话里叹息：“潇然这孩子……可惜了，没发挥好，去不了北京了。”他握着听筒，一时无言。心里那点隐约的预设，像被戳破的肥皂泡，无声地消失了。
他给她打电话，想说些鼓励的话，听到她强装开朗却难掩哽咽的声音，所有准备好的言辞都显得苍白无力。最后，他只能干涩地安慰她：“不管在哪里，都很好。”
电话挂断，传来冗长的忙音。他站在宿舍窗边，看着楼下熙攘的人流，第一次清晰地感到某种期许中的美好在他生命中不由分说地流走了。
那不是剧烈的痛，而是一种怅然的失落，仿佛命运轻轻拨动轨道，两条线在短暂的趋近后，注定要奔向不同的远方。因距离而产生的人生岔路，让少年心中朦胧的情愫，还未及辨认，便被迫沉寂。
一年以后在杭州的重逢，是意外之喜。母亲组织的实践活动，让他们有机会在成年后再次亲密相处。他惊讶地发现，那个记忆中的小妹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目间既有少女的清澈，又添了书卷浸润的沉静。她长大了，不再只是仰望崇拜着他，还是能和他同频共振，谈天说地的好朋友。
那个夏天，他们带着一群半大的初中生，几乎走遍了杭州、南京的名胜古迹。在西湖的苏堤晨雾里漫谈诗句，在灵隐的钟声下分享心事；也曾并肩走过中山陵漫长的石阶，一同在南京那段沉重的历史面前久久沉默。
他们聊了那么多——喜欢的书与电影，生活的细碎与烦忧，未来的憧憬与不确定。七天的朝夕相处，不仅叠印出中学时代的暖色，更在朝夕相对的行走中，悄然完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确认。
无论是在游人如织的景点，还是在步履匆匆的火车站台，他的目光总能穿过攒动的人影，准确地落向她所在的方向。而每一次，她也总像有所感应般抬起眼，用那双清澈而温柔的眸子回望过来，朝他轻轻弯起嘴角。
暑假之后那个秋天，他们通电话的时长开始以小时计。有时是深夜，他做完实验，她刚下自习，电话两端，各自抱着一杯热饮，分享一首歌，讨论一本书的结尾，吐槽各自的生活琐碎……聊到手机发烫也不舍得挂掉。
有一次，怕打扰室友，他们只在□□上打字。寂静的深夜，光标在对话框里反复闪烁，倾诉却比语音更加汹涌。那些藏在白日喧嚣下、更细微的思绪与感触，在文字的掩护下流淌出来。直到窗外天色泛起蟹壳青，他才惊觉，竟已聊了整整一夜。他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对话，多年来严格的作息时间规律被打破，而他自己竟甘之如饴。
寒假回家时，几乎每天，他都有新鲜的念头或小事想要第一时间与她分享。同在一座小城，他家与她妈妈的住处却隔着大半个城区。冬日的风凛冽如刀，他蹬着自行车穿过空旷的街道，鼻尖冻得发麻，可胸膛里却像揣着一只不断充气的气球，鼓胀着灼热的期待。抵达时，看到她裹着厚围巾等在路口的身影，所有的寒意便瞬间被那股从心口窜出的暖流驱散。
那时家人了然的微笑，朋友起哄的调侃，像一层层温暖的糖衣，包裹着他们之间那份无需言明的默契。回想起来，那个寒假美好得像一个随时会醒的梦。他沉浸在拥有的错觉里，享受着每一刻的交流、关怀与陪伴，并在心里为这一切赋予了最顺理成章的定义：这是命运赐予他的、幸运的水到渠成。只等他有了更明确的方向，就有更好的底气和理由去牵起另一双手。
寒假结束后，就到了他大四将要毕业的时候。面临人生最重要的抉择，家人师长，包括他自己长久以来的认知，都指向继续深造，走学术科研的“光明大道”。但他心里清楚，那不是他自己想要走下去的路。
反复衡量与纠结中，他收到了她提前保研、直通研究院工作的消息。虽然她第一学历的学校不是那么突出，但一直在自己热爱的专业里深耕，她的光芒很快就得到了刘老师的青眼，她像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即将稳稳嵌入那个稳固而高雅的体系，前途清晰而光明。
而他自己，却站在一条荒草丛生、前途未卜的岔路口。一边是众人期待的“坦途”，一边是自己向往却吉凶未卜的“险径”。那时的他，被一种复杂的情绪笼罩，不愿与她深入交流自己变迁不定的想法。
然后，记忆便滑向那道他始终不愿触碰的伤痕，那被他深锁在意识的囚牢里的片段。
几天的沉默后，他收到了她的电子信笺。配着一首舒缓的精心挑选的老歌，她坦诚了从十三岁开始的漫长暗恋。她用诗一样的语言将他描述成穿透她家庭阴霾的光，她所有勇气和向往的源头，她从小到大的偶像。
她说，因为他在前方，她才想成为更好的人。信的末尾，她鼓励他，“无论你选择哪条路，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英雄。请勇敢地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那本是世界上最动人最勇敢的告白。可他是如何回复的呢？
他记得自己坐在电脑前，屏幕的光映在脸上，手指在键盘上悬停了很久。窗外是北京的深夜，宿舍里只有室友均匀的呼吸声。
他打了字，又删掉。再打，再删。
最后，他终于给出了回复。一封冷静的、真诚的、条理清晰的、将一切可能都斩断的回复。
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如同判决落定的钟声。他在剧烈的钝痛中，品尝到一种尘埃落定的、近乎残忍的平静。终于，他用名为理性的利刃，亲手斩断了彼此命运间缠绕生长的根系。
回忆的潮水呼啸着到达心痛的顶点，又缓缓退去。程远猛地睁开眼，车厢内一片寂静，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掌心的苹果冰凉依旧，却仿佛有了灼人的温度。
十年了。
他用了十年时间，在代码与数据的世界里构建城池，在商业与舆论的战场上搏杀出一条血路。他成了别人眼中的“英雄”，站上了国民级的舞台，接受着无数的鲜花、掌声与崇拜。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座他用理性与成功筑起的高塔，内里始终有一处是空的。那里锁着一段他亲手斩断的过往，一个他不敢深究的“如果”。
以及，通往另一种人生的可能。
程远低下头，看着手中那颗平安果。俗气的塑料纸在街灯下泛着廉价的光泽，可里面包裹的苹果红润鲜活，仿佛还带着枝头的生机。
就像她一样。
历经波折，却依然保有那份笨拙而真挚的、向世界表达善意的能力。
他轻轻握紧了苹果，塑料纸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明白，这不是重温旧梦的邀约，这是她最简单最朴素的祝福，也是她现在对自己唯一的期待：好好活着，好好向前。
车子还停在原地。引擎未熄，仪表盘泛着微光。
该离开了。
车子缓缓启动时，他忽然想起大学时读过的一句话，当时不以为意，此刻却如谶语般在脑海中浮现：“人总是用最大的努力，去犯最无可挽回的错误。”
